曹延轩是有经验的,提高声音,“你且歇着,有什么不舒服的,告诉范大夫,想吃什么喝什么,只管说。” 纪慕云使出浑身力气应了一声,这回他听到了,一颗心回到原处,整个人不由松懈下来,在窗边踱了两步。 产婆把婴儿洗得干干净净,裹在大红包被里面,见天气正暖,又是中午,便和牛四媳妇一商量,用床薄被遮掩着,把孩子抱到西厢房正屋门里,“七老爷,七老爷!” 曹延轩两步奔过来,见到大红襁褓中一张红彤彤皱巴巴的小脸,眼睛紧紧阖着,嘴巴粉粉的,黑发湿漉漉。 是他的儿子,骨中的骨,血中的血,生命的延续。 这一瞬间,曹延轩突然想起宝哥儿和死去的儿子晏哥儿出生的情形,不觉眼眶微湿。 “好,好。”他喃喃说,想抱一抱孩子,又有种“近乡情怯”,双手张着,触了触襁褓就放开了,仔细看一看,才示意产婆把孩子抱回去。 范大夫年纪大了,脸上带着倦色,,“如夫人生的颇为顺当,不过,小少爷个子大,如夫人迟了些苦头。”曹延轩立刻问:“依您看,是吃药,还是针灸,如何调理是好?”范大夫捻须微笑,“老朽开了些补身体、去污秽的汤药,如夫人喝着吧,莫要劳神,莫要焦虑,好好养一养。过十日,老朽再来诊脉。”又低声叮嘱:“小少爷有奶娘,如夫人莫要哺乳了。” 曹延轩应了,向大夫道谢。 石家的从小厨房端了吃食来,乌鸡红枣汤和山药排骨汤,又有一大碗酸汤馄饨,绿芳去小厨房煎药。 小丫鬟来来去去地,目光带着希翼,曹延轩微微一愣,便笑起来。“赏,院子里当差的,每人赏两个月月钱。” 丫鬟婆子喜滋滋地,插烛般行礼,说着吉利的话,一时间,双翠阁喜气洋洋。 ◉ 第43章 片刻之后, 坐在正院七太太房中,曹延轩目中依然带着笑意。“孩子个子大,纪氏受了些罪,大夫说, 得调理几个月。依我看, 就让纪氏歇着吧, 年底再来正院。” “恭喜老爷。”七太太今天气色尚好,笑模笑样的, 仿佛自己添了个儿子, 对于丈夫说的“纪氏暂时不用给自己请安”并不恼怒。说起来,姨娘生的孩子, 名义上都是属于主母的。“宝哥儿添了个弟弟, 也有了个帮手,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多好的事情。” 又对程妈妈笑道:“当初相看的时候,我就说, 纪妹妹是宜男相,果然是个争气的!”程妈妈恭维:“要不说呢, 还是我们太太眼光好。” 曹延轩笑着点头。 “爷可想好哥儿名字没有?”七太太殷勤道,“说起来, 是宝哥儿这一辈的十五少爷了。” 曹家有个不成文的惯例, 一代复数字名字,下一代便是单字。曹慎是单字,曹延轩这一辈是双字, 轮到宝哥儿一代, 又是单字了。 曹延轩是认真想过的, “想了两个小名,请人算一算,再把大名定下来。” 七太太应了,像所有贤惠的主母那样一一吩咐下去:“给纪家报喜,去城西铺子告诉史太太一声,再派个人去东府,和三太太五太太报喜,连带舅太太、姑太太,把帖子挨个送出去--今天是初八,洗三的时候,请三爷三太太、五爷五太太到府里吃酒,连带舅爷舅太太、六叔(曹慎)六婶子....” 把亲戚朋友念了一遍,七太太又叮嘱,“到时候请戏班子,到松鹤楼订酒菜--让四小姐拟菜单子。” 程妈妈一一答应。 七太太又说,“赏,双翠阁的人打赏一个月月钱。再吩咐厨房,妹妹爱吃什么,送得勤快点,别等着人催,缺什么少什么,到我的库里拿。” 啰里啰嗦一大堆,七太太才挥挥手,“先下去,再想一想可缺了什么,记得提醒我。”程妈妈答应着下去了。 七太太端起粉彩五福拜寿茶盅喝一口,用帕子按按嘴边,“趁着今天爷高兴,妾身有件事,想同爷商量。” 曹延轩侧过头,“有什么事,说吧。” 七太太露出伤感的神情,轻轻叹一口气,“瞧爷说的,妾身如今能惦记什么,还不是珍姐儿的嫁妆。” 说起来,自从过完年,曹延轩就开始操办长女珍姐儿之事:四月生辰宴,五月就要出嫁了。 曹家和花家三年前定下婚事,花家请了花老爷挚友,县丞孙老爷为男媒,曹家由七太太娘家嫂子严夫人为女媒,双方约定,珍姐儿及笄之后,永乾二十九年成亲。 去年七太太身体不好,曹延轩请严太太出面,和花家商量,今年珍姐儿满十四岁便出嫁。花家是通人情的,爽快地答应了,花夫人带着花家长媳上门探病,送了不少贵重药品。 关于婚嫁,大穆朝民间向来有“男一挑,女一头”的说法。比方说男方出三十六台、五千两银子的聘礼,讲究些的女方多半会给女儿准备六十四台、一万两银子的嫁妆,女儿在夫家手头宽裕,昂首挺胸做人。 有些江南富户,从女儿一落地就开始攒嫁妆,女儿出嫁那日,十里红妆,满城轰动,第一台嫁妆进了夫家,最后一台嫁妆还没从娘家抬出来。 话说回来,花家和曹家是书香世家,世代有人出仕,讲究低调稳重不出头,自然不会如此引人注目。 珍姐儿和花锦明的婚事,两家早商量好了,花家出三十六抬聘礼,八千两银子聘金,曹家回六十四抬嫁妆,一万六千两银子嫁妆--家具器皿、水田、铺子、压箱银子早已白纸黑字写在单子上了。 曹延轩微微皱眉,时间太紧,下月珍姐儿就要出门了:“可是花家那边,有什么变动?” 自然是没有的。 “亲家老爷、太太都是厚道人,对珍姐儿十分重视。”七太太柔声解释,“是妾身不放心,觉得哪里都不如家里,什么都想给珍姐儿带上。去年冬天冷,纪妹妹又怀了身孕,爷和妾身没法出门,连带宝哥儿珍姐儿,哪里也没去成--昨日珍姐儿还说,想去桃陇庄住一住呢!” 七太太说的桃陇庄位于金陵城郊外,离城90余里,是前朝祖宗置办的,原来属于曹家,分家的时候划给西府。 桃陇庄年底送到府里的粮食、牲口、山珍、生菜鲜果,加上地租,不算旱涝,每年足有四、五千两;除此之外,桃陇庄民风淳朴,风景秀丽,庄外生着一大片桃林,春日花开之际如云似霞,在西府庄子中是最好的一处了。 曹延轩祖父、父亲甚是喜爱桃陇庄,每年都去庄中小住,连带曹延轩,婚后头几年,也曾带着七太太和儿女去过。 “既如此,便去吧。”珍姐儿是曹延轩第一个孩子,眼瞧要嫁人,心里也是舍不得的,他转念一想,七太太动不了地方,自己要操办女儿的婚事,纪慕云又刚刚生产,便说:“大姐写了信来,算一算,这几日就到家里了。等大姐来了,带着珍姐儿宝哥儿,去庄子上玩几日吧。” 他说的“姐姐”是曹延轩一母同胞的姐姐曹延华,出嫁多年,今年从湖广赶回金陵,送侄女珍姐儿出嫁。 七太太应了,却说“去一趟费时费力地,也住不了几日。爷~妾身想和您商量,不如,把桃陇庄给了珍姐儿吧?” 女儿嫁了人,便是别人家的人了,生的孩子姓夫家的姓,入夫家的祖坟,穷苦一些的人家,向来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说法。 换个庄子也罢了,偏偏是桃陇庄,曹延轩颇为为难,“珍姐儿的嫁妆,早就定下来了,如要再添,得惊动亲家。再说,桃陇庄是家里传下来的,如今再想买,已经买不到了。珍姐儿什么时候想住,跟家里说一声,住过去便是。” 他想了想,又说:“嫁珍姐儿之前,我是和三哥、五哥通过气的,也问过大哥四哥,总不能,让哥哥们为难。” 这话是有来头的:人口众多的大户人家有个不成文的惯例,同一辈、身份差不多的兄弟姐妹,婚嫁大多一视同仁,京城之中世代簪缨、继承爵位的贵族们,嫡长子、承重孙除外。 拿曹家来说,公中惯例,嫁女两千两,娶亲三千两。 珍姐儿这一辈十余个姐妹,在金陵的三房五房中,三房贵姐儿是嫡女,素姐儿是庶女,五房嫡女珠姐儿,秀姐儿是庶女, 贵姐儿、珠姐儿出嫁时,分别是六十四抬嫁妆,五千两银子;这其中,公中出了两千两,另外三千两是三爷五爷的私下贴补和两位太太的嫁妆。 过两年,素姐儿和秀姐儿出嫁,只有两千两嫁妆--她们的生母是姨娘,没有嫁妆贴补女儿。当然,三爷五爷也私下也会给女儿一些压箱银。 东府六个房头,西府只有曹延轩一房,手头宽裕的多;七太太嫁妆足足八千两,亦比三太太五太太丰厚,近年病情愈重,把大部分嫁妆给了女儿,留给宝哥儿的很少。 这么一来,珍姐儿嫁妆远远超过姐妹们。 为了避免堂兄为难,侄女心里有怨,珍姐儿日后不好和兄弟姐妹相处,曹延轩和花家打过招呼,依照贵姐儿珠姐儿的例,写在单子上的嫁妆是五千两,私下另写册子,给了珍姐儿一万两压箱银,二百两黄金,加上七太太大部分嫁妆,算一算,说是一万六千两,实际足足两万两了。 照七太太的说法,再把桃陇庄给了珍姐儿,同族姐妹们一下子被比下去了,如何给夫家解释?姐妹们要不要过日子?三爷五爷要不要给贵姐儿珠姐儿补嫁妆?素姐儿秀姐儿嫁妆更少,会不会令夫家看不起?别人会不会说三爷五爷吝啬?刻薄女儿? ,又不是京里世袭罔替的贵族,总不能张口闭口拿“嫡庶”堵别人的嘴。 七太太嗤笑一声,甩一甩帕子,嘲弄道“妾身开了一句玩笑,爷用了一车大道理堵妾身的嘴。” 曹延轩闭上嘴。 七太太悻悻地,“妾身本来没想怎么着,爷就发脾气,妾身反而真想给珍姐儿添些东西了。爷,这些年风调雨顺的,庄子收成好的很,铺子也是一年比一年赚钱。妾身看账本,仅去年一年,就收入五万九千两,前年是五万六千两。” 曹延轩没说话。 乍一听,是曹延轩吝啬,舍不得钱,实则收入是收入,偌大一个府邸,开销也是极大的:吃喝、衣服、嚼用、年节开销、仆从月钱、祭田、幕僚清客、族学、往来走礼、父母官三节两寿、给京中曹府的贴补,就连族中孤寡遗老,两个府里每年也得各出三百两养着。 七太太从旁边案几拿起一本硬皮账册,翻了两页,“爷,庄子您舍不得,铺子总得添一个吧?妾身看了看,喏,城东大栅栏街面两家铺子,针尖大的地方,家里总不伤筋动骨了吧。” 西府名下产业遍布金陵城与周边城县,京郊亦有产业良田,铺子数十家,提起“大栅栏乙三号、四号”铺子,曹延轩一下子便知道了:铺面不大,位置是一等一的,位于金陵城正中,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卖什么都能挣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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