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铺子也是祖上传下来的,曹延轩微微皱眉。 不等他开口,七太太便发了怒,把账本摔在地上,疾言厉色地喊:“多衿贵东西!珍姐儿是我和爷第一个孩子,是我们西府的大小姐,是宝哥儿嫡亲姐姐,小小两间铺子怎么就受不得了?” “爷,铺子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有您在,有宝哥儿在,不愁没有进项,珍姐儿一辈子可就嫁一回。”她拧着眉毛,“爷,您不待见我,是我命苦,宝哥儿是哥儿,这辈子也不愁,您可就珍姐儿这么一个女儿,人人看着呢!珍姐儿过得不好,我在地底下都闭不上眼!” 说到这里,她想到伤心处,半真半假地呜呜咽咽,“可怜她们姐弟,日后不知落在谁手里....” 一句话像冷水,把曹延轩的怒火浇灭了。 少年结发夫妻、朝夕相处的爱人、生儿育女的妻子....是怎么和自己走到这个地步的? 想给女儿添嫁妆,好生商量便是,却先给自己的爱妾甜头,再拖到节骨眼上,故意说一个自己不能答应的庄子,再用苦肉计,目的是另一个铺子。 夫妻之间,还要如此算计,令人心寒。 退一步讲,七太太担心去世之后,自己再娶,再生儿女,苛待两个孩子--宝哥儿珍姐儿是她生的,也是自己的骨肉,娇惯着长大的,就这么不放心?这么不信任自己的品格?还是不甘心? 一时间,曹延轩心灰意冷。 心思转处,七太太已经气哼哼地,扶着案几摇摇晃晃站起身:“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两间铺子不放进嫁妆单子,契书私下给珍姐儿,到官府过户就是了。珍姐儿有分寸,不会说出来,日后时间长了,家里人就....” 曹延轩余光瞥到七太太手边的粉彩茶盅,里面不是茶,是黑黝黝的药汤。 对于面前歇斯底里的女人,他涌起一丝可怜和同情,不知怎么,忽然想到纪慕云。 “你想怎么办,列个单子。”曹延轩起身,露出疲惫不堪的神色。“早点歇吧。” 说完,他不再看七太太,快步走出西次间,到正堂门外停住脚步,朝远处探头探脑的程妈妈招招手。“太太累了,好好服侍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远。 ◉ 第44章 出生第三日, 纪慕云的孩儿有了名字,曹昱。 “这小子是正午落地的,昱者,光明也。”曹延轩满脸温柔地抱着孩子, 胳膊轻轻晃动, 一看就是有经验的。“昱字上日下立, 我盼他,日后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纪慕云一听就欢喜起来, “日以昱乎昼, 月以昱乎夜,是书里的话。”她还不能下地, 便坐正身体, 双手轻轻福了福, “谢过爷,给哥儿起了个好名字。” 曹延轩甚是欣慰, 低头对孩子说“快快长,爹爹教你识字, 娘亲给你做好吃的。”纪慕云伏在他肩膀,两个头凑在一起, 望着小婴儿: 和刚出生时相比,孩子长开许多, 额头高高的, 头发黑亮茂密,眼睛也睁开了,皮肤白白的。他原本睡着, 被两人说来说去吵醒了, 张着嘴巴吐了两个泡泡, 啊地一声,奶娘孙氏忙过来抱起孩子。 纪慕云伸着脖子,“是不是该换洗了?”又问“还是该喂了?” 孙氏和石家的熟练地打开包被,看了看又包好了,“少爷怕是饿了。” 她下意识按住自己衣襟,又遗憾地松开:大夫开了汤药,她日日喝着,没法喂孩子了。 说起来,大户人家,孩子落地就有奶娘,主母并不哺乳。 曹延轩嗯一声,站在床边,瞧着她张开胳膊,抱住孩子时的时候目光离不开,先亲一亲,在孩子耳边说句悄悄话,又亲一下,才小心翼翼地递给孙氏。 他含着笑,到庭院打了一套拳脚。等绿芳出来请,他披着外衣回到屋里,孩子依然在孙氏怀里,纪慕云额头绑一块红巾,长发梳成个油亮亮的大辫子,换了一件桃红色家常衣裳,裹着果绿缎面薄被,枕边放着盛着桂花瓣的荷包,收拾的干干净净。 “爷,您什么时候去外院?”纪慕云问。 今天四月十一,西府请了亲戚朋友,给孩子洗三。 曹延轩看看天色,“这就去了。你不必急,等紫娟进来接。” 又觉得她的辫子颇为新奇,摸了又摸,“大姐回来了,正好看看他。” 曹延轩唯一的姐姐,西府大姑奶奶?不用说,是为了珍姐儿的婚事回来的,纪慕云猜测。 待他走后,纪慕云把孩子放在枕边,轻声细语哄睡了。如今她身子不便,就在床上摆了炕桌,吃了半碗山药红枣小米粥。丫鬟仆妇轻手轻脚的,一点声音都不出。 到了巳时三刻,紫娟和谢宝生家的进了院子,进西厢房行礼,“姨娘,老爷吩咐,奴婢来把十二少爷接出去,东府和亲戚太太们都等着呢!” 纪慕云迟疑一下,不太放心地应了,叮嘱孙氏“小心些”,叫石妈妈寸步不离地跟着,才对紫鹃说:“劳烦姑娘了。” 紫娟如今不敢受这句话,忙笑道“姨娘哪里的话,奴婢可不敢当。”又保证“姨娘放心,奴婢带着去,肯定把十二少爷送回来。” 话是这么说,孩子毕竟太小,孙氏初来乍到,牛四媳妇接产是好手,没办过外院的差事,石家的也一样,今天来的都是奶奶太太,紫娟自己也没成亲,谢宝生家的是一个人。纪慕云左右看看,把绿芳也派了去“有事打个下手。” 绿芳答应了。 一行人走了,屋里陡然清净下来,空荡荡轻飘飘,纪慕云很不适应。 才三天,那个小小的、柔软的、带着奶香的婴儿,已经成了她的主心骨,她的依靠。 昱哥儿,曹昱。 他会像宝哥儿一样,长成聪明伶俐的孩子,会像曹延轩一样,修习拳脚,四处游历,会像曹延轩和弟弟一样,攻读学业,博览群书,考一个功名--男子汉大丈夫,在世上走一遭,总得留下个名字。 怀孕的时候,纪慕云还想,生儿生女自己都爱;如今一个活生生的男孩子就在面前,女孩子便没真实感了。 父亲知道了,一定高兴坏了,弟弟也一样,姨母....姨母会喜忧参半吧?一方面欣慰她有了依靠,一方面又怕,主母把孩子带走,故意教坏了--身为妾室,纪慕云是不能教养孩子的。 纪慕云黯然垂下头。 昱哥儿....长大会不会,以她这个姨娘母亲为耻?天生是庶子,比宝哥儿和未来的嫡出弟弟地位低,日后宝哥儿和嫡出弟弟娶门当户对的贵女,他只能娶个庶女....昱哥儿会不会怪她? 乱七八糟的念头像苍蝇,在耳畔盘旋不去:昔日姨丈有个同僚,只有嫡子出色,三个庶子赌的赌,唱戏的唱戏。姨母一听便说,八成是同僚太太心思不正,把庶子往歪处养。结果没两年,同僚嫡子意外去世,庶子个个提不起来,一家子日子惨淡。 不会的,有七爷呢,不会教昱哥儿落到那般田地。 纪慕云仿佛抓住救命稻草,告诉自己,曹延轩是看重自己,看重昱哥儿的。 可....她现在年轻貌美,七太太和曹延轩相敬如冰;过几年,新太太进了门,她容颜老去,没了新鲜劲儿,曹延轩还会对她这般好吗?有了新的嫡子女,曹延轩还会把精力放在昱哥儿身上吗? 一时间,她心慌意乱。 “姨娘,姨娘?”是菊香,迷惑地站在床边,“您倦了,躺下歇一会吧?” 纪慕云定定神,发现日光把室内照得通明,自己不知在床边坐了多久。“走神了。冬梅呢?” 菊香笑着把一杯红豆汤放在:“冬梅姐姐去厨房,给您点晚上的菜。” 点菜什么的,派个小丫头便是,纪慕云想了想,笑了起来,“冬梅的未婚夫,你可见过?” 未婚夫什么的,对小丫头来说太文雅了,订了婚的男人便是。菊香也八卦起来,“李凤春家的二小子么,奴婢见过一回,个子高高的,有点胖,听说脾气挺好的,不过,他娘不好惹,为了两个鸡蛋,和管事的娘子吵过一架。” 纪慕云记在心里,打量着小丫头,拉长声音“菊香也十五岁了吧?日后....”菊香红了脸,背转身体“不和您说了”。 午饭摆了满满一炕桌,纪慕云什么都吃不下,挪到临床大炕,在窗边眼巴巴望着院门。太阳一寸寸升到头顶,海棠叶子被晒蔫了,她忐忑不安,生怕出什么事,告诉冬梅“你去前院看看。” ◉ 第45章 冬梅答应了, 还没动地方,外面便传来动静,小丫头喜滋滋地喊“回来了,回来了!” 依然是紫娟领着, 谢宝生媳妇打着一把油纸伞, 石家的和牛四媳妇簇拥着抱着大红襁褓的孙氏, 后面跟着几个丫鬟婆子。 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纪慕云三步并作两步奔出屋子, 下台阶时直摇晃, 冬梅在后面叫,迎面几人也吓了一跳。她顾不得了, 匆匆把襁褓接在手里, 再一瞧, 孩子睁着眼睛,一只饺子大的小手露在外面, 胸前挂着个沉甸甸的五福捧寿金锁片。 孩子好端端的,纪慕云不知怎么, 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紫娟搀着她,示意孙氏把孩子接回去, “您身子要紧。”石家的也扶住她另一只胳膊,“您放心, 小少爷好着呢。” 待得回到屋里, 孙氏守着孩子,纪慕云靠在临床大炕鹅黄色绣橘黄色迎春花大迎枕上,紫娟喜气洋洋地讲:“十五少爷今日可露了脸, 本来睡得好好的, 洗浴的时候醒了, 甩了一地水花,却不哭也不闹,用眼睛瞧各位夫人太太,把各位夫人太太稀罕的,我们大姑奶奶也说,十五少爷是个沉得住气的。” 纪慕云听着便欢喜。 紫娟又说,“待得行完洗三礼,奴婢们打算送十五少爷回来。朗月却来传话,说,七老爷让把十五少爷给老爷们瞧瞧。” 洗三礼是妇人们的事情,一般来说,在内院给婴儿洗浴、用葱段轻轻拍打,说一些吉利话,,男人们不参与,直接在外院饮宴,庆贺当父亲的“添了个儿子”。 这么说来,昱哥儿去了外院。 果然紫娟说,“奴婢便送十五少爷去了外院。各位爷都很喜欢,三爷、五爷,连带六老爷(曹慎),都赏了东西下来。” 说起来,洗三礼时,夫人们会把银锞子丢进盆里,是赏给洗三婆子的,另外送些金银锁片、手镯脚环给婴儿。 绿芳捧来个红漆托盘,里面琳琅满目,有盛着金银饰品的匣子,有鼓鼓囊囊的荷包,有鼻烟壶、扳指,一看就是男人身上摘下来的。 “十五少爷身上戴的锁片是大姑太太赏的,白玉平安扣是太太赏的,雕蝙蝠锁片是三太太赏的,雕佛手锁片是五太太赏的,赤金绞丝手镯、脚环是六老太太赏的(曹慎夫人),梅兰竹锁片是舅太太赏的;翡翠扳指是五老爷赏的,玛瑙鼻烟壶是三爷赏的,葡萄玉佩是五爷赏的,沉香木佛牌是舅爷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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