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人可做官,可赴京城参加三年一次的“春闱”,一旦金榜题名,便是“进士”,前三名状元郎、榜眼、探花簪花游街,名满天下,曹慎便是如此。 进士每年才取三百名,可称万里无一,中间出类拔萃者,便是庶吉士了,无论前朝还是大穆朝,都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惯例。 纪慕岚要赴的是三月童子试。 曹延轩失笑,点点她,“傻姑娘,我当是什么事,派个人回家问一问,不比这么白惦记强?” 可以吗?纪慕云睁大眼睛,“爷?” 曹延轩摸摸她圆润不少的脸颊,柔声道“左右离得近,又不是山高水远,隔着十万八千里。我交代下去,你别管了。”仰头算着族学休息的日子。 纪慕云又惊又喜,亲手给他端了杯茶,还想行福礼,已经被他拉进怀里。她像小姑娘低低欢呼,亲亲他面颊,“七爷,您真好。” “这就是好人了?”曹延轩被这句话逗笑了,摸摸她发髻,“你见过几个人,就分得出好人坏人了?真是傻姑娘。” 第二日,一辆平头马车从曹府西府角门驶出,绕过两条街,在城东甘草巷一处宅子外停下。 车头跳下一个神色严肃的男子,车尾帘子掀起,是一个圆胖脸的中年妇人。 有邻居瞧见车头“曹”家标记,回去叫媳妇“曹老爷家来人了!”两口子在门口看热闹--谁不知道,纪家姑娘给䒾㟆曹家做了妾。 大门一响,纪长林出来瞧,见男子是见过的,西府三掌柜周红坤,妇人却不认识,忙把两人请到里面。 屋里伏案读书的纪慕岚听见了,到正屋招呼一声,便到厨下烧水,沏茶。 周红坤对纪长林很是客气,寒暄两句,便介绍“奉七老爷的话,这位是内院谢家的,给纪姨娘带句话。” 纪长林关心则乱,怕怀着孕的女儿出事,忙带谢家的到隔壁屋子。 那妇人穿着鹦哥绿潞绸褙子,棕黄色综裙,头戴一根金簪,圆圆的脸很是和气,未语先笑:“我那口子叫谢宝生,您叫我谢宝生家的就行。” 纪长林客气地叫她“谢嫂子。” 谢宝生家的见没别人,笑模笑样地说“不敢当。纪姨娘托我给您带话:纪姨娘说,一切都好,身子骨也好,让您别担心。纪姨娘问,您身子骨如何?铺子里的事忙不忙?” 自从女儿入曹府,纪长林在城西铺子的日子非常好过。 史掌柜对他十分客气,往日十分事情,只给纪长林安排七分。纪长林不愿吃白饭,心里别扭,尽量多干些。恰好铺子里的账房年纪大了,体弱多病,一个月倒有十天来不成,账房在铺子里做了几十年,史掌柜不好意思辞退,纪长林便把日常记账的活儿接了过来。到了月底,史掌柜又给纪长林涨了薪水。 这么一来,纪长林早上去晚上回,日子过得舒心,身体也好多了。 谢宝生家的听了,记在心里。 几句话功夫,纪慕岚端着茶,先请隔壁周红坤,又敲了敲门。谢宝生家的接过茶盅,问起“姨娘心心念念,惦记纪小哥的功课。” 纪长林望着儿子,露出欣慰和辛酸的笑容,“他是个争气的,陆夫子出题目连考两回,他答得好,陆夫子便推荐他。”又絮絮说,曹家族学去年今年入学的考生,只有六人通过族学里的考试,纪慕岚便是其中之一。 纪慕岚露出少年人特有的羞涩。 谢宝生的一一记在心里。她是办老了事的,不肯透露内宅情况,也不肯多问,便说“您有什么话,不妨告诉我,我给姨娘带回去” 一时之间,纪长林卡了壳。 往日史太太从曹府回来,把“云姐儿”如何如何受七老爷宠爱、如何如何被七太太看重,如何如何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说了又说,那架势,恨不得把自己女儿送进府里,惹得铺子不少人羡慕。 纪长林却觉得,自己对不住女儿,顾着儿子前程,让女儿一辈子端茶倒水,低声下气,站着伺候人。 此刻他嗫嚅着,像吃了黄连,盯着冒着热气的茶盅,半晌才眼角微红地挤出一句“家里都好,让她别惦记。” 纪慕岚就平静多了。 “多谢谢嫂子。”他大大方方的作个揖,“烦请告诉姨娘,我和父亲都好,吕妈妈也好。上回带回来的果子,分给邻居和史掌柜,衣服穿的也好。我在族学,夫子和同学十分照顾,下月便去赴试。请姨娘,多多保重。” ◉ 第42章 纪慕云的二十一岁生辰简简单单。 雪白清爽的面条, 浇上黄花菜、木耳、面筋、口蘑、鸡蛋和五花肉打的什锦卤,上面放个煎蛋,几片青菜豆芽,用胡萝卜削个小小的“寿”字, 盛在比脸还大的汤碗里。旁边是山楂糕、芝麻菠菜、香葱炒鸡蛋、木耳拌洋葱, 两尾煎得焦黄的黄鱼, 红红绿绿黄黄黑白,琳琅满目的, 另有曹延轩爱吃的葱爆羊肉、酱肘子等菜肴。 曹延轩来了一看, 就笑了,“也不告诉一声。” 纪慕云欢欢喜喜地, “您来了就知道了么。” 他又打量她, 过寿辰的缘故, 穿了鲜艳的海棠红春裳,豆绿色曳地罗裙, 挽了个妩媚的堕马髻,戴了他送的赤金海棠金簪, 还别了一朵新鲜海棠花;初雪般的脸庞圆圆的,肚子也是圆圆的。“二十一岁了。”他笑道, “大姑娘了。” 纪慕云摸摸自己肚子,眼角眉梢都是满足, “还什么姑娘, 明年这个时候,孩儿就陪我过生日了。” 曹延轩笑道,“可许了心愿?”她露出神秘神色, “许是许了, 却不能告诉您。” 那天曹延轩吃了两大碗面, 过两日,送了一朵赤金鬓花来,碗口大,花心是黄色蜜蜡,花瓣是打磨过的红宝石,颜色十分鲜艳,纪慕云很喜欢。 进了四月,双翠阁气氛紧张起来。 大夫说,入了四月,便随时有可能生,产婆和牛四媳妇说,纪慕云是头胎,发动的或许迟些,不过,“孩子已经入了盆”,“妥妥的”。 纪慕云左看右看,看不出自己的肚子和平日有什么区别,不过,低头已经看不到脚面了。 初七黄昏,吃过晚饭,她在院子里散步。彼时天气渐热,她扶着肚子走几步,忽然有些喘不过气。 肚子沉沉的直往下坠,一下一下的疼。 “叫大夫。”她掐住搀扶着自己的冬梅手臂,指甲陷入对方肉里,“我,我” 要生了。 曹延轩赶来的时候,纪慕云已经进了西厢房尽头的产房,丫鬟们挤在檐下,产婆、牛四家的石家的和新来的奶娘都在室里,范大夫也进去了。 听说他来了,大夫出屋行礼,“七老爷放心,如夫人一切安好。” 曹延轩自是不放心的,看一眼窗子,“姨娘如何了?” “老朽刚刚诊过,胎位正,脉象稳,无碍的。”大夫捻须微笑,“如夫人是头胎,生产要久一些,八成明日才能落地了。” 曹延轩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了,有不少经验,闻言略微放心,眉宇间依然透着紧张。他走上台阶,附耳在窗外,听到纪慕云低低的□□声和婆子们安慰的声音。 “云娘?”他提高声音。 和平时相比,此时的纪慕云颇有些狼狈:脱了裙子,双手攀紧床架,嘴里咬一块软木,身上盖一床湖蓝薄被,身边围满七嘴八舌的婆子。 “七爷。”腹痛一波一波,像潮水没有止境,她不得不张着嘴巴呼吸,尽量不去想“母亲就是难产死去的”。听到熟悉的声音,纪慕云忽然非常委屈,眼泪一下子涌出来,“老爷!” 稳婆是个大嗓门,“哎呀呀,我的好姨娘,这刚哪儿到哪儿,就掉起金豆子!”牛四家的也用手帕替她擦汗,“您省点力气,离生还早着呢。” 乱糟糟地,把两人话语都压下去了。 曹延轩提高声音,“莫急,听大夫的话。”说完后,补了一句“我在外面。” 她轻轻点头,仿佛曹延轩能看的见似的,告诉自己“我能行,我能把孩儿平平安安生下来,孩儿的爹爹在外面等着呢”。慢慢地,慢慢地,勇气像一丝丝甘泉涌到心底。 石家的从小厨房捧个红漆托盘匆匆过来,曹延轩百忙中瞥一眼,见里面盛着一碗红糖水荷包蛋,一碗鸡汤挂面,还有纪慕云爱吃的酸汤小馄饨。 他站在原地,目送石家的进屋去了。过一时,石家的原路出来,托盘中荷包蛋吃了半碗,馄饨也少了几个。 吃饱了才有力气生,云娘是个懂事的,曹延轩微微放心。 天空被晚霞染成明亮的玫瑰色,随后一寸寸黯淡,夜晚不知不觉降临了。 程妈妈来了,夏姨娘来了,于姨娘没过来,遣了身边的妈妈过来,走马灯似的。 曹延轩沉住气,在东厢房写了一晚上的字,夜半时分,到西厢房外面听了片刻,屋里没有动静,便叫丫鬟把产婆叫出来。 产婆伺候惯了老爷太太,上来就说“姨娘吃饱喝足,睡着了。”不等他问,便又答“以老婆子看,明日才能生出来。” 曹延轩顿了顿,“姨娘可好?” “好,好。”说实话,产婆就喜欢纪慕云这样的产妇,年纪轻,身体好,又聪明,让吃饭就吃饭,让睡觉就睡觉,让节约力气就节约力气,半点不费心。“七老爷放心,姨娘好着呢。” 整整一夜,曹延轩辗转反复地没有睡好,天色蒙蒙亮,便到西厢房看过,只听到纪慕云低低的□□声。他安慰几句,去了外院书房,吃过早饭,听三位管家回过事情,像平时一样练了一套拳,依旧回到双翠阁。 到了午间,他只吃了半碗饭,便站在书房写字。天气炎热,曹延轩的衣裳不知不觉被汗水打湿了,正心烦意乱地“怎么还不生”,就听到对面传来一阵欢呼。 曹延轩精神一振,丢下笔,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屋子,一阵洪亮的婴儿哭声传出西厢房。 石家的从屋里出来,和他走个对脸,喜滋滋行个福礼,“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姨娘生了个小少爷。” 是个男孩。 曹延轩有一种“天遂人愿”的感觉,忙又问“姨娘呢?” 石家的忙不迭答“姨娘生的顺当着呢,没用催产药,也没用大夫施针,平平安安地把小少爷生下来了,真是菩萨保佑!” 他才放了些心,走到窗下,喊一声“云娘?” 屋里纪慕云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她脸色惨白,嘴唇被咬破了,鬓角像被海水洗过,穿在身上的衣裳湿透了,褥子也湿乎乎地,身体一阵阵地疼,隆起的肚子瘪下大半,令她很不适应。 这些都是次要的,她强撑着,目光随着不远处正用温水清洗婴儿的产婆和奶娘,仿佛一闭眼,她的骨肉就不见了。 牛四媳妇见她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走到窗边,赔笑朝外面道:“老爷,姨娘折腾两日,且得缓一缓,奴婢们正给姨娘收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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