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妈妈暗暗点头,心想“不愧是读书人家的姑娘,还是七太太眼光好”,端着茶盅笑道“姨娘像是清减了。” 纪慕云柔顺地笑,“这几天天热,胃口差了些。妈妈可好?七太太可好?” “好,都好。七太太惦记着,不知道姨娘家里准备的怎么样了,派我过来瞧瞧。”程妈妈笑道,扳着手指:“十八号那天,府里申时发轿,到这边接了你,绕城转一圈,回到府里大概是酉时。” 纪慕云默默计算,程家距离自家不算远,绕城一周,赶上正经八百娶妻、显摆嫁妆了。 只是纳妾,要这么招摇吗?她略微不安,却没吭声。 程妈妈瞧着,心里暗自点头,觉得她沉得住气,“纪掌柜是心疼人的,又是自己人,我们七太太索性成全,给你们家体面。你啊,放宽心,到时候踏踏实实上轿子便是。” 说着,她朝丫鬟招招手,后者把捧着的一大一小两个红漆雕花鸟匣子放到纪慕云面前,打开匣盖: 小的匣子铺着枣红漳绒,上摆一根茶杯大、衔珍珠宝结的赤金凤钗,一朵颜色鲜艳的珊瑚蜜蜡珠花,一对水滴大的翡翠耳环;大的匣子却是叠好的桃红衣裳,掀起一角,下面一件是清雅的藕荷色。 “妈妈,这,这太贵重了。”纪慕云不安地站起身,双手交握,“这这,我不能....” 程妈妈右手往下压一压,“七太太的心意,给你壮壮门面,也给我们七爷长脸。既给你,就收着吧,以后啊,日子长着呢。” 纪慕云用力摇头,等程妈妈再三安慰,作势拉下脸“七太太可要生气了”,才讷讷不安地不敢推辞了。 旁边的吕妈妈察言观色,起身行礼:“七太太真是厚道人儿,我今天真是开了眼界。既说到这,我壮着胆子,多问妈妈一句:云姐儿年纪不小了,家里这些年积积攒攒,备了些东西,不外是些衣裳。按理说,云姐儿是做妾,不该带东西,今日妈妈来了,请妈妈示下:进府那日,能不能带几件衣服?” 她恭敬的态度取悦了程妈妈,矜持地开口,“今天就是为了这事来的,七太太的意思,可怜天下父母心,纪掌柜的心意,给姨娘带上就是了。四月十八日那天,轿子过来的时候,冬梅跟车,把东西给冬梅就是了,我也会过来。冬梅,过来见过姨娘,以后你就在姨娘身边伺候了。” 丫鬟便过来行礼,纪慕云看对方一眼,在心底记牢。 程妈妈又叮嘱半日,方才告辞,临走时留话“这几日若有事,打发人到西府,找七太太便是,再不然,找我传话也是方便的。” 纪慕云恭敬地应下。 目送马车逐渐远去,吕妈妈收起方才的讨好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忧心忡忡:“这么抬举你,不一定是好事,依我看,七太太怕是,要拿你当枪使。” 要不然,拿她和别人打擂台;要不然,用她收拢七老爷的心。 纪慕云并没体验过妻妾之间的波澜暗涌,明争暗斗,事实上,她的姨丈姨母非常恩爱,家中虽有两房妾室,姨丈回到家,大部分时间陪在姨母身边,姨母在内宅说一不二,两房妾室不敢高声;大表哥新婚燕尔,和表嫂恩恩爱爱,很少去通房丫头房里,二表哥还没成亲呢。 她的闺中密友就不一样了。 纪慕云记得,姨夫在浙江任知州的时候,她跟着名师学画花鸟,结识一个通判家的姑娘,叫石燕燕。石燕燕是嫡出,母亲软弱无能,被家中得宠妾室欺负得不成样子,还得石燕燕替母亲出头。 石燕燕每次对她提起,都苦恼不已,念叨“嫁人有什么意思?我做老姑娘好了。” 现在想起来,仿佛遥远的梦境。 吕妈妈有些后悔,不该吓到她,忙抚着纪慕云肩膀:“这几日我接着打听,西府七老爷是个明理、厚道的人,从不苛刻,人也大方。你,记着,小心谨慎莫出头,凡事学两个姨娘,不掐尖,别留把柄,凭你的容貌,怎么也能有两年好日子。七太太已经有了嫡子,以后日子长了,你把七太太哄好了,不愁过不下去。” 她茫然地望着案几上的白茶杯,已经没有热气从杯口冒起来了。 以色侍人,奉承主母,她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呢? 作者有话说: 按理说,掌柜的每月有薪水,年底红利就几十两几百两,所以才写了个凑份子的。我记得大宅门里面,参与分红的掌柜的挺有钱的。
第8章 永乾二十七年四月十八日的到来比纪慕云想象中要快。 前一天,她紧赶慢赶地给弟弟做秋天穿的袍子,给爹爹熬润喉的梨汤,抓一把糖给隔壁家的小卓子,给同一条街的邻居赵丽娘、张婉儿一人一个自己绣的香囊,给院子里的海棠浇水,回房间就着油灯翻看自己要带出家门的东西。 夜间她睡得不好,一会儿梦到自己和石燕燕嬉笑,趁着夫子背转身,用蘸了颜色的笔在对方画纸上乱涂;一会儿梦到大表哥从外面带了蟋蟀回来,她高兴地大叫,二表哥抓起她书案的湘竹笔筒去扣,蟋蟀一跳三尺高,笔筒裂成两半;一会儿梦到她和大表嫂屏息滞气地躲在窗后,一个穿着红袍的少年郎跟随姨夫、大表哥进来,是李双鹤.... 睁开眼睛,窗外蒙蒙亮,小鸟的叫声传进来。。 吕妈妈昨日便带着孙子孙女赶了过来,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张罗着做早饭。两个孩子穿着红衣裳,梳着红头绳,与隔壁家三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耍,添了几分喜气。 说起来,今日的纪家确实比普通妾室的人家热闹一些:金林阁总掌柜于掌柜,史掌柜史太太、城西铺子二掌柜、东南北三家分铺的掌柜都赶了过来,连带周围邻居,纷纷说恭喜。 吕妈妈买了卤肉、烧鸡、香肚和羊头肉,做了一大锅什锦卤子,蒸了馒头,面条随时往锅里放,加上隔壁租客送来的喜饼,谁来都有热饭热菜,还有酒喝--史掌柜送来两坛子酒。 窗外人声不断,香气顺着窗子飘进来,纪慕云平心静气,一点新嫁娘的喜悦都没有--自己只是个妾,她告诉自己。 她洗发敷面,对着铜镜给自己梳了个平时的垂鬟髻,穿上曹家送来的粉红色绣折枝月季花杭绸褙子,雪白绫袄和藕荷色百褶裙,自己做的粉色鞋子。随后她打开匣子,把三件光鲜夺目的首饰戴在发间。 镜中人珠环翠绕,衣饰华贵,一时间,纪慕云以为回到姨母身边,自己是人人尊重的官家小姐。 窗外不知是谁大声笑道“纪掌柜日后发达,别忘了提拔兄弟一把”,自己父亲没搭话,史掌柜笑呵呵地,“纪老兄是个念旧情的,你啊,就请好吧。” 她低下头,目光移到床上两个鼓囊囊的素色包袱:衣服和新料子,针线活计,一点点日常用的东西,最重要的是父亲给她的首饰。 太阳升到当空,发出万丈金光,慢慢朝着西方落下,云彩被染成明亮的玫瑰红。 酉时正,喧嚣声从巷子越来越近,终于停在纪家门外,鞭炮噼里啪啦地盖过人说话的声音。 纪长林双脚钉在地面,纪慕岚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是史掌柜嘻嘻哈哈地赶过去,把门开了。 程妈妈和一位三十多岁、神色严肃的男子一前一后进来。掌柜们眼睛尖,认识男子是曹家西府三管家,专门负责内务的,叫周红坤。 两人向纪长林道喜,和众人寒暄几句,周红坤把纪长林请到正屋,递去一个扁扁的匣子。后者便知道了,打开一瞧,果然是盖着官府红印的纳妾文书,小心翼翼收在怀里。 另一边,程妈妈带着冬梅进了内室,满意地打量着纪慕云,“姨娘大喜。” 踏出屋子的时候,纪慕云非常平静。父亲满脸悲伤,弟弟像小时候犯了错误一样,面上满是无助。院子其他人的人目光投过来,咂咂称赞她的美丽--她是没有红盖头的。 史太太的大嗓门盖过其他人,“云姐儿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您可得多多关照。”之后是程妈妈矜持的话语,“您放心,七太太会关照姨娘的。史太太有空,常来府里做客,陪姨娘说说话儿。” 要离开家了吗? 她忽然后悔起来,双脚发软,回过头找父亲,父亲的方向被陌生人挡住了,弟弟呢?弟弟在哪里?吕妈妈和冬梅左右扶着,大门已在眼前。 四个青衣仆人高举印着“曹府”的长长红灯笼分立左右,一顶披红挂彩的四人抬软呢轿子停在台阶下,后面是几辆马车,应该是程妈妈等人乘的。 两家邻居敞着门,平日相熟的赵丽娘和张婉儿在一处,伸着脖子往这边瞧。 右手被吕妈妈握一握,深红帘子就遮住纪慕云的目光。周红坤向掌柜们道辛苦的声音,向“纪掌柜”道别的声音,紧接着,整个人忽悠悠上升,她只来得及想“我的东西带上没有”,轿子就离开原地,朝前移动了。 “豁,快瞧,有人成亲。” “谁家这个时候嫁姑娘?八成是娶小老婆。” “曹家,是曹家纳妾。” “咂咂,这阵势,比上月乔老爷娶媳妇都气派,我闺女能进曹家,就烧高香了。” 路人咂咂赞叹,指指点点,用羡慕的目光望着长长的队伍。鞭炮声不绝于耳,轿帘有时候飘起来,灯笼的光芒照亮小小的空间,只一下又暗下来。 纪慕云双手交握,能看到自己裙摆上真红色丝线绣的月季花。 车轿从纪家所在的甘草胡同,敲锣打鼓地兜了半个金陵城,待夜色渐沉,时候不早,才不慌不忙地到了曹家所在的金鱼胡同。 前方吹吹打打,是《喜相逢》,曹府到了,已有不少人围拢在外面,程妈妈满面得色地从马车探出头,“赏!”小丫鬟忙洒出一把把铜钱。 轿子落地,两个仆妇掀起轿帘,纪慕云在冬梅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出了轿子,看到府邸正门的青石台阶在大红灯笼下泛着光辉。 程妈妈满面春风地和门口的管事招呼,回头说声“姨娘这边来”,便踏进西北角门,纪慕云垂头跟在后面。 脚下是平整洁净的青石路,踩上去一点不滑,两侧是红漆游廊,绿树假山,粉墙灰瓦的房屋坐落在月光下。行了片刻,到了一个月亮型的垂花门,有婆子守着,一边给程妈妈行礼,一边好奇地打量她。 两辆青帷小油车等在五福捧寿影壁墙前,纪慕云尽量镇定地在冬梅的搀扶下登上后面一辆。车子移动起来,她小心翼翼地靠近车窗,悄悄往外瞧,只能看到跟在外面的冬梅和立在沙地中的灯柱。 这回比她估计的要短,小油车停住,纪慕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院落外面,黑漆大门左右敞开,左右是绿油油的花木,上面挂着个牌匾,写的是什么她没看清。 纪慕云知道,此处八成是自己的住处了。 果然,程妈妈径直走了进去,她跟在后面,用余光打量:迎面影壁墙刻着莲花锦鲤,正是连年有余图。第二进院子颇为宽敞,左右分种一棵绿树,右首那棵高得出奇,像把伞似的盖住半个院子。院中搭着一个长满绿色藤蔓的花架,正面一溜齐五间带耳房的上房,两侧各五间带耳房的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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