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灯火通明,屋檐下立满了妇人,笑嘻嘻地迎上来“来了”“可算来了。” 冬梅扶着她进了正屋中间的堂屋,穿过西次间,停在西捎间靠墙一架黑漆螺钿拔步床边,“您先坐,我给您端茶去。” 她轻声答“好”。 不多时,程妈妈施施然带着两名穿金戴银的仆妇进来,“姨娘喘口气,菊香端饭去了。” 菊香?大概也是服侍她的? 她温顺地应了,“劳妈妈惦记。” 程妈妈满意地嗯一声,指着一名三角眼、戴一对赤金镯子的仆妇,“这是鲁大力媳妇,七太太身边伺候的,以后有什么事,姨娘只管叫鲁家的。” 她把对方面容记住,鲁家的也打量她半日了,握着帕子恭维:“姨娘生的可真俊,一进来,我都看直眼了。” 纪慕云害羞地垂下头,鲁家的咯咯笑。程妈妈把第二名仆妇介绍给她:“谢宝生媳妇,在内院管事。” 谢宝生媳妇是个圆胖脸、精干利索的妇人,打过招呼就没再吭声。 事情办完,程妈妈一副功成身退的模样,看一眼拔步床便指指外院方向:“客人们到了,七太太正陪着,外头忙呢。姨娘歇着吧,我去前面瞅瞅,给七太太回话。” 她笑脸相待,“偏劳妈妈,改日再谢妈妈。” 待三人走后,纪慕云轻轻松口气,才发现背心内衣被汗水打湿了。 冬梅捧着一个红漆描金托盘进来,放在临窗大炕间的黑漆案桌,转身过来搀扶:“外院刚开席,老爷且过不来呢。姨娘要不要去净房?” 她一天没敢喝水,倒是不太想,不过,活动活动也不错,便跟着冬梅去了净房。 净过手出来,冬梅把她引回西次间,房间中间摆着一张黑漆四仙桌,靠墙是多宝阁和一张堆着薄毯和迎枕的贵妃榻,窗边依然是临床大炕。 冬梅指指隔壁卧房,“您的东西,我放在那边了。” 她放了心,听冬梅又说“您喝杯茶吧”便低头看看:茶盅里是上好的碧螺春,红漆黑底的六角攒盒盛着蜜枣、咸橙、杏干、桃脯、五香瓜子和雪花梅子。 一个十二、三岁的圆脸小丫鬟笑嘻嘻地捧着个黑漆雕花双层食盒进来,“给姨娘请安,奴婢叫菊香。” 她记住对方的脸,笑着点点头。 菊香轻手轻脚地把攒盒端到桌边,打开盒盖,端出一碟杭椒炒肉,一碟红焖鸡,一碟清炒蔬菜,一碗白米饭,一碗热腾腾的肉丸白菜汤。“姨娘不爱吃什么菜,跟奴婢说,奴婢告诉厨房,下回便不提了。” 纪慕云道了声“好”。 她跟着姨母长大,深知身边人的重要性,与贴身服侍的大、小丫鬟相处甚佳。可惜,如今她连几个丫鬟在哪里都不知道。 面前的两个丫鬟都是机灵的,只是....日久见人心。 其实她一点也不饿,却不能空着肚子,便斯斯文文地吃了一点,菜肴味道很好。 月亮越升越高,外院四桌宴席,杯光交错间,男人隐晦地谈着朝廷之事,说起明年圣上五十九寿辰,京城大老爷来信,让寻找合适的寿礼;内院已经打起叶子牌,太太们说着别人家的八卦,美酒佳肴欢声笑语,戏班子咿咿呀呀,喧嚣不绝于耳。 二更鼓响过,纪慕云有点犹豫,是去净面、更衣,还是继续等? 冬梅在院门等了半日,也有点发急:“姨娘,我去前面瞧瞧,再不然,叫菊香去问问?” 一动不如一静,她摇摇头,“黑天半夜的,磕了碰了就不好了,等一等吧。” 冬梅只好罢了。 西次间纪慕云独坐桌边,没有事做,把注意力放在面前: 粉彩官造茶盅,市面流行的蝶恋花式样;黑漆四仙桌是崭新的,映着明亮的烛台光线流动;对面高脚椅铺着水红色坐垫,窗棂糊着雪白的高丽纸,粉白墙壁挂着翠蓝色葫芦状悬瓶,天蓝色花觚中盛放着两朵粉红芍药。 回想隔壁捎间,也就是卧房,官绿幔帐用梅花银勺勺着,露出玫瑰红、湖蓝湘被和一对大红色鸳鸯戏水枕头,床角挂着放满香料的大红香囊,靠墙一水儿黑漆家具,墙角一架小小的屏风。 她安慰自己,无论如何,自己的待遇比姨夫两房妾室强。 又过了许久,外面终于传来一阵脚步,纪慕云下意识扶住桌边,站起身来--进来的却是个丁香色比甲、白绫袄的高个丫鬟,左腕戴个赤金缠丝手镯,举止干练,显然是得用的管事丫鬟。 丫鬟略扫一眼,很快辨出纪慕云是“新来的纪姨娘”,福了福,脆声道:“给纪姨娘问安,奴婢是外院伺候的紫娟。七爷身边的青书来说,时候不早,七爷在书房歇下了,请姨娘也早些歇了。” 纪慕云第一反应是轻松。 “知道了。”她温声答应,“辛苦紫娟姑娘。” 要不要给对方打赏?她随身带了几个银锞子。 正犹豫间,紫娟客气地笑一笑,说一声“时候不早,奴婢便不打扰姨娘了”,转身离去。冬梅安慰“姨娘歇了吧,老爷明日就会来的。”菊香去铺床了。 到曹府的第一夜就这样过去了。纪慕云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她太累了,精神又紧张,没费什么力气就坠入梦乡。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二天纪慕云醒得很早,望着官绿账顶愣一下,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不在家里了。 父亲可好?弟弟去曹家族学了没?她无声无息地流一会泪,定定神,起身洗漱一番,依旧穿昨天衣裳,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冬梅来帮忙,挽发却不太娴熟,讪讪地解释“不是管梳头的。” 曹家豪阔,想来仆从众多,各人管各人一摊子,昔日她身边的大丫鬟也是,有的打算盘,有的伶俐应变,有的沉稳,有的细心。 她随口问,“以前是做什么的?” 冬梅端着一面菱花型的铜镜,有几分得意地答“奴婢跟着七太太,有时候出门子。” 应该是太太身边日常服侍的,不用问,肯定是机灵的。 纪慕云把黑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中规中矩的圆髻,戴上七太太赏的三件首饰,“这个时候过去,迟不迟?” “不迟。”冬梅帮她正一正凤钗,“其实,您吃过早饭过去,也是一样的。” 初来乍到地,还是勤快点好,纪慕云早早出了门。 院中花圃种着的芍药开了,牵牛花在墙壁藤蔓间伸出头,出了院门,她回头望,见自己的住处是“双翠阁”。 正值初夏,清风拂面,青石铺就的道路带着露水,两边花红柳绿,草木扶苏,令人心旷神怡。 远处是一座小巧玲珑的假山,山上爬满厚厚的青苔,前几日下过雨,池水满满溢到池边,旁边有一个只能容两人的朱红亭子。 冬梅带她拐过假山,指着另一条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路:“那边是花园,冬天有梅花,前阵有牡丹,秋天有菊花,您若喜欢,可以去采回来插瓶。” 纪慕云信目眺望,果然,道路尽头是一个月亮形状的门洞。 再往前行,便到了一处坐北朝南的院落,有仆妇守在门口。顺着抄手游廊走进去,院落中间铺着方方正正的青石,每进院子都是五间正屋,三进厢房,院中或坐落假山,或放着四个巨大沉重的青铜缸,缸里养着莲花,或搭着葡萄架。 到了第五进,几位仆妇立在屋檐下,空气中弥漫着新鲜花香--院中种满了或红或黄或白的鲜花。 纪慕云松了口气,总算到了。 远远望见两人,一个大丫鬟回到正屋,想来去禀告了。果然,纪慕云踏上台阶,小丫鬟就一掀青绸帘子,程妈妈笑模笑样地出来,“姨娘来的这么早?夫人还在梳妆。” 纪慕云恭敬地答“妾身想,第一天来,怕路上耽搁了,便出来的早了些。” 程妈妈满意地嗯一声,带她到西厢房中间的房间喝茶,“姨娘每日巳时过来,便差不多了。”她记在心里。 此处被布置成歇脚的地方,有小丫鬟从厢房尽头的房间端来热茶和茶食。 果然,不到巳时,守在门口的冬梅来叫,纪慕云出了厢房,正好见到两位年轻妇人在丫鬟仆妇的簇拥下并肩从外面行来:左首葱绿盘金线衣裙的女子二十三、四岁,堕马髻插了三根赤金花簪,金耳坠,瓜子脸水蛇腰,眼神很灵活;右首穿松香色对襟褙子的女子年纪稍大,脸颊方正,梳了高髻,戴一朵点翠珊瑚绿松石珠花,身边跟着一位十二、三岁、穿果绿衣裙的女孩子,一大一小面目非常相似。 大概是曹七爷的妾室和女儿了。 两队人越走越近,目光不约而同盯在她身上,脚步却没有停,纪慕云平心静气,在两人身后上了台阶。 七太太的屋子宽阔敞亮,铺着大红色步步莲花地毡,迎面中堂挂了牡丹图,高及屋顶的多宝格摆着羊脂玉佛手,汝窑冰裂纹耸肩瓶,掐丝珐琅花篮状手炉....令人眼花缭乱。屋角立着数棵美人蕉,窗边摆着花梨木案几,上面供着四色鲜果和三柱静静燃烧的檀香。 今日七太太梳了高高的牡丹髻,衔着四枚宝结的赤金累丝红宝石凤钗,酒盅大的绛桃掩鬓,龙眼大的赤金红宝石耳环,真红色洒金通袖袄,翠盖拖泥妆花罗裙,白白的面孔涂了大红口脂,给人一种雍容华贵的感觉,端坐房间正中。 一旁侍立的程妈妈戴一朵枣红色的绢花,笑吟吟地打量三位姨娘。 七太太身边有一把空着的黄梨木太师椅,应该是留给男主人的,下面罗列三把铺着大红软垫的玫瑰椅。 “去看看四小姐和宝少爷。”七太太懒洋洋地,朝门口小丫鬟扬一扬下巴,待小丫鬟灵巧地出去了,才和蔼地问纪慕云:“昨晚歇的可好?” 纪慕云恭敬地屈膝行礼,“回太太话,还好。” 七太太笑道:“是个拘谨的。”又对程妈妈说“我倒忘了,这三个啊,还不知谁是谁呢。” 程妈妈便走前两步,指着松香色衣裳的妇人:“这是于姨娘,入门最早,年纪最长,是我们六小姐的生母。”又指着第二位妇人,“这位是夏姨娘,以前是夫人身边人,嘴里一向来得。”最后是纪慕云:“新来的纪姨娘,父亲在城西铺子做事,能读书会识字,针线也出挑。” 三人互相见礼。 夏姨娘笑嘻嘻地,很是热情,“早就听说,新妹妹是个出色的,果然,今日一见,把妾身和于姐姐比成烧糊的卷子了。”于姨娘笑着附和。 纪慕云低声说“姐姐夸奖了”,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子一阵风似的冲进屋里,喊着“娘,娘~”,一位玫瑰红衣裙的少女跟在后面,嗔怪“娘,他若摔了,不关我事。”后面跟着一堆丫鬟婆子。 七太太神色立刻柔和起来,一把抱住小男孩,用力亲一口,“怎么不等姐姐?”小男孩咯咯笑“姐姐走得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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