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锦明知道的就比下人之间传的详细多了。 回府的路上,他答着珍姐儿的追问:“京城礼部侍郎赵永康的岳母,姓徐,去年到给家里老太太过八十大寿,回去的路上到金陵拜佛,受了纪氏的援手。” “援手,什么援手。”珍姐儿拧着眉毛,轻蔑道“她能做什么?” 花锦明一板一眼地答:“说是徐老太太有头晕、昏厥的毛病,身上带着药。当时是徐老太太的长女,赵侍郎的大姨姐跟着,去大雄宝殿请香去了,徐老太太一时不适,晕倒了。周围看的人不少,只有纪氏过去,给徐老太太闻了藿香正气水,又闻了鼻烟,喂了水。” 听着和戏本子似的。珍姐儿哼了一声,“她倒是会讨巧!随身带着药丸子!” 花锦明并没觉得不妥:母亲或者家里女眷出门,也会随身带些防暑降温的药。 珍姐儿又问:“爹爹说什么?” 花锦明如实答:“赵家大姑奶奶还说,去年十月,就想上门道谢,遇到我们家里的白事,便拖了下来,又遇到过年,今日才上门来。岳父十分客气,请赵太太喝茶,派人去请东府三太太过来,陪着说了半天的话。” 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居然就成了纪氏的功劳:去年药师佛诞辰,王丽蓉派纪氏去庙里的时候,珍姐儿也是在场的。 她不免忿忿地,“没有她,也有夏姨娘。纪氏这个人,就是会来事、会奉承,会讨爹爹的好--她一个妾室,出门子一趟还弄得这么热闹,打量别人不知道么?” 花锦明侧过头,盯着马车车窗的青色帘子:刚才客人郑重道谢,岳丈说起“家中妾室”,脸上神情无疑是满意、甚至得意的。 看起来,岳丈确实宠爱那位姓纪的妾室。 珍姐儿絮絮叨叨的,见丈夫没接话,继续追问“后来呢?后来怎样?” “没怎样。”花锦明实话实说:“赵家大姑奶奶在家里坐了坐,没有留下吃饭,和三伯母换了帖子,便告辞了。” 回娘家一次的好心情被纪慕云破坏得干干净净,珍姐儿悻悻地在座位摔打月白手帕,没话找话地问,“那,这件事之前,爹爹考了你什么?这么久。” 花锦明神色平静,“没什么,说了些杭州那边的闲话。” 他的同窗来了金陵,带来了苏杭一代的消息,他今日来了,便和曹延轩闲聊起来。 珍姐儿眼珠一转,忽然想起之前自己关心的事,笑眯眯地握住他手背,“我知道你和爹爹商量什么,嗯~不过我先不说。” 花锦明笑一笑,没有追问,靠在座位闭目养起了神,令珍姐儿有些失望:自从那件事之后,花锦明对她总是这个样子,懒洋洋地,提不起精神。 自己好好待丈夫,好好哄他,慢慢就好了。她安慰自己,娇嗔着摇摇丈夫的袖子,“人家等着就是了。” 这一等,便等到了四月,珍姐儿及笄的日子。 因她在孝中,花家没有张杨,除了自家人,只请了曹延轩一家、东府三爷五爷、曹慎一家和王丽华一家,在府里摆了宴席,给珍姐儿行及笄礼。 珍姐儿穿了月白色右衽小袄,象牙白镶月白马面裙,简简单单挽了发髻,淡淡敷了脂粉,由花太太亲手簪上一根镶着珍珠的钗子。 她低声向婆婆道谢,抬头见到几位伯母、舅母和远处父亲或关切或欣慰的目光,露出一个“我很好”的微笑,不知怎么,忽然想到去年此刻,母亲明明含着泪,怕自己担心,强撑着做出欢喜的神情。 斯人已逝,这一世再也见不到了,一时间,珍姐儿泪如雨下。 长辈们各有礼物,婆婆赏了及笄的钗子,花锦明送了一对珍珠耳环,珍姐儿仰着脸嫣然而笑:“谢谢相公,我很喜欢,正合了我的名字。” 私底下,她却有点失望:那耳环太平常了,符合她戴孝的身份,却透着些敷衍,还不如父亲送的一对象牙雕花鸟玲珑杯,小小的,做工极为精致,可以摆在多宝阁,也可以夫妻小酌,一看就是希望女儿女婿琴瑟相合。 说起曹延轩,今日还带了两个精美靓丽的绣屏来,一个绣月下牡丹,一个是两只拇指大的黄鹂站在梢头叽叽喳喳,周遭是盛夏繁叶,令人一见,脑中不由自主涌出“春色无边”四个字。 看得出,曹延轩对这对绣屏是很满意的,对珍姐儿说“摆着玩吧。” 珍姐儿却提不起兴致:不用说,是纪氏绣的。 “爹爹,您送给过我的,您忘了?”她娇嗔着,双手比划:“是梅兰竹菊的,一年四季都摆的了,怎么又送我炕屏?” 曹延轩却说:“那个紫檀木框,适合年纪大的人,你们新婚,摆这个正好。”说着,拿起牡丹绣屏,语气透着赞叹:“纪氏绘画是有功底的,你六妹正跟着学,我也是特意拿过来,给你瞧瞧。” 怎么着,还要感谢纪氏不成?珍姐儿偷偷翻个白眼,“六妹若是喜欢,您送给六妹便是。” 曹延轩没有看到女儿的表情,还以为她友爱妹妹,心里甚慰,随手把绣屏摆回炕桌,“你六妹及笄还早着。纪氏还做着两个,年底给你拿过来。” 这个时候,远在西府的纪慕云也在摆弄上月月底收到的生辰礼物:一根沉甸甸的赤金发簪,簪头是一颗拇指大的红宝石,周围用青金石巧妙地铸成繁体“寿”字,喜庆而独特,远望像一朵绽放的春花。 他....是费了心思的,纪慕云心中甜蜜。 明明知道曹延轩今日去花府,下午才能回家,她依然早早打扮起来,梳了松松的堕马髻,穿一件湖蓝对襟素面褙子,玉色百褶裙,戴了“寿”字簪。 昱哥儿马上一周岁了,可以扶着墙或者大人的手,从屋子这边走到屋子那边了。诺,今天天气暖,他穿着薄袄,在院子里玩耍。 入府以来,吕妈妈低调谨慎,一句话不多说,什么事情都抢着做,从不以“姨娘奶妈”自居,和孙氏、石妈妈相处极好,令担心差事被换的石妈妈放下心来,很快在双翠阁站稳脚跟。 强哥儿蓉妞儿吃得饱穿得暖住得好,一日比一日活泼,见谁都笑,做完杂活就逗着昱哥儿玩,个子高了,身上也有肉了。 小孩子天生喜欢小孩子,诺,满院子丫鬟仆妇,昱哥儿除了哥哥,最喜欢的就是强哥儿蓉妞儿。小家伙儿扶着大人的手,跟着两个孩子跑来跑去,发出兴奋的叫声。 陪儿子玩了半日,纪慕云擦擦额头的汗,喝两口酸梅汤,对绿芳说“园子那棵红牡丹应该开了。” 她喜欢用鲜花装点屋子,院里是牵牛花、芍药,还种了海棠,牡丹还是花园里开得好。 绿芳笑着去屋里取了剪刀和藤篮,撑起一把油纸伞。 纪慕云拍拍儿子小脑瓜,“娘给你摘花去,不许淘气,”昱哥儿扒拉开她,撅着屁股去捡地上的木球。 见吕妈妈石妈妈孙氏都在,三个丫鬟也在,纪慕云便放心去了。 彼时阳春四月,一进花园,视野中草木葱茏,鸟儿在枝头,不知名的虫儿在草丛中鸣叫,令人周身暖阳阳的,给人一种“花儿永远绽放,冬天永夜不会到来”的错觉。 红牡丹将开未开的,像一位花信年华独自美丽的女郎,纪慕云有些不忍心,给花浇了些水,只剪了两朵粉色花骨朵。 被她影响着,几个丫鬟也爱上插花,绿芳摘了蔷薇和栀子花,盛了满满一篮子。 回去的路上,两人商量“提拔新来的莺歌,还是菊香好?” 出了正月,冬梅嫁人去了,紫娟挑了三等丫鬟莺歌补双翠阁的缺。莺歌儿十五岁了,像绿芳一样是府里的家生子,在老太太院子里干过活儿,行事沉稳大方,嘴里来得。 绿芳成了纪慕云身边揽总的,没空管衣裳首饰了,得有个人接手。 “依奴婢说,莺歌更合适些,可,莺歌是刚来的,若提拔了莺歌,菊香丁兰心里必然不服。”绿芳是思量过的,答得十分谨慎:“菊香丁兰年纪小了点,近年才进屋里服侍,翠儿就更不用说了。不过,菊香丁兰是姨娘一手调理起来的,可用的时候还长着。” 纪慕云点点头,用鼓励的口吻说:“若是菊香丁兰挑一个,你觉得谁好?” 菊香是王丽蓉给的,丁兰是后来的,绿芳答得委婉:“两个实差不多,菊香在姨娘身边久些。” 是个聪明的,纪慕云赞道:“便这么着吧,菊香接你手里的活儿,让大家看看,只要好好干,都有出头的机会,丁兰专管厨房的事。两个人一个带翠儿一个带莺歌,日子久了,院子里的事就顺手了。” 绿芳高兴地答应了。 顺着青石道路缓步而行,路边有一座小小的朱红亭子。亭子很小,只能容一张四仙桌,两人进去歇脚。 “去年这个时候,太太请了不少客人,给四小姐庆祝生辰。”纪慕云摇着一把海棠花团扇,“那时冬梅还说,她婆婆累得不行。” 绿芳应道,“可不是,日子过得真快。” 纪慕云闲闲地,低声说“前年这时候,我刚刚进府,心里也奇怪,却不敢问:怎么每月初一十五,老爷才进正院来?” 这句话一出,绿芳立刻想起,纪慕云怀孕时,紫娟找到自己的情形: 那时候,同样服侍过老太太的绿辰更合适,绿辰却找借口推了,紫娟才找到绿芳:“纪姨娘身边人少,老爷的意思,找几个稳妥的人,我看你合适。” “纪姨娘”三个字在外院、内院下人之间早传遍了:太太挑中的,入了老爷的眼,进府没多久就怀了身孕,若能生出小少爷,日子就不愁了。 绿芳是服侍过老太太的,脑子机灵,对自己的未来想的很明白:老爷身边多用小厮,是没位置的;宝少爷被太太看得铁桶一般,又有程妈妈;四小姐六小姐是要嫁出去的,丫鬟都是多年一起长大的陪嫁。 得宠的姨娘,对自己来说还算合适。问题是,未来有了新太太,就要吃苦头了--王丽蓉身体状况,在消息灵通的下人之间,不算太大的秘密。 当时绿芳便没答应:“姐姐若是疼我,便找别人吧。” 紫娟戳戳她额角,压低声音:“小蹄子,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我吗?实话告诉你,老爷看重纪姨娘,纪姨娘吃的喝的穿的戴的就是姨娘中头一份,如今怀了身子,老爷更是把纪姨娘捧到手心里。” “你放心,生下来无论少爷还是小姐,纪姨娘在我们府里是稳稳的。”紫娟满脸恨铁不成钢,“我还告诉你,纪姨娘是个掌得住事的,手也大方,你若是去了,少说挣出一副嫁妆。我是向着你,才叫你去的,换个别人我还看不上呢。” 绿芳迟疑,声音像蚊子叫:“姐姐也说近五年。做妹妹的就怕,待新太太进门--我可是有娘老子哥哥妹妹的!” 做主子的发落奴婢,就像捏死蚂蚁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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