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府里惯例,每逢重阳节、中元节、端午节,都是要在正院团聚的。 不知不觉,今日是重阳节了。曹延轩这才想了起来,看一看东次间方向,“左右人都在,就在你这里吃吧。” 纪慕云略一迟疑,低声说:“七爷,六小姐在呢。您看?” 媛姐儿过两年出孝,就要嫁人了,在府里节庆的日子越来越少。再说,他平日不去于姨娘院子,过节露一露面,也算给媛姐儿情面了。 “按你说的办。”曹延轩也觉得,小女儿越来越懂事,“还是在正院摆席吧。” 之后他吃着茶点,看着纪慕云忙忙碌碌地派丫鬟告诉紫娟,给厨房送菜单子,又叫人打热水,准备服侍宝哥儿三个净手,心中十分满意。 晚饭摆在正院,蟹肉小饺儿鲜香可口,受到所有人喜爱,重阳花糕不但有栗子和豆沙,还撒了桂花瓣,看着就可口。媛姐儿斯斯文文吃了一块,宝哥儿一口气吃了三块,惹得曹延轩也尝了尝。糕饼不太甜,带着淡淡香气,他不由就着热汤连吃两块。 孙氏手忙脚乱地想把他抱下去,宝哥儿板起脸,训斥弟弟“不许叫!”,昱哥儿愣了一下,咧着嘴巴便哭,眼睛盯着花糕,那模样,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曹延轩摆摆手,伸长胳膊,把昱哥儿碗里的糕拿了起来,放进自己嘴里,“坐好。” 小孩子是最势力的,周遭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谁强势谁弱小,心里一清二楚。曹延轩这位“爹爹”陪他的时间远远不如“娘亲”和孙氏石妈妈、“六姐包哥”多,可昱哥儿嘴上说不出,心里最怕的却是曹延轩。 只见小家伙儿脸上挂着泪珠,声音却小了下来,吭吭唧唧的老实了,孙氏趁机把他抱到一边哄了又哄。 另一边,曹延轩有点奇怪:昱哥儿面前的糕饼甜蜜柔软,带着蜂蜜香气,比自己先前吃的糕饼甜得多。 旁边媛姐儿察言观色,笑着解释:“爹爹不知,上午我们做糕饼,姨娘说爹爹不爱吃太甜的,给爹爹单独做了少加蜂蜜霜糖的,和我们的不一样。” 小小一块糕饼,看起来更顺眼了。曹延轩嗯一声,回头望去,堂屋另一边,三位姨娘单做一席,纪慕云安安静静地,正用调羹舀汤喝。 散席之后,因今日宝哥儿吃多了糕饼,怕积了食,父子俩便先把昱哥儿纪慕云和媛姐儿分别送回住处,再慢慢走回正院。 彼时初秋,草木略有凋零之意,空气中有淡淡的桂花香,月亮像害羞的少女,在云彩间露出半张脸。 宝哥儿忽然想起,“六姐说明天画鸡冠花”,又要拐弯去花园,“摘了花用水养起来”。曹延轩下午没有休息,略有些乏了,便说“明日吧,明日你写完字,带着你弟弟,跟着你六姐一起去园子,今日天黑了。” 宝哥儿哦一声,倒也不失望,跟着提着灯笼的小丫鬟踏上回正院的路。 曹延轩随口又说:“今日你告诉弟弟不许吵闹,做的甚好,做兄长的,自当管教弟弟。不过,弟弟年纪小了些,往日是由奶娘喂饭的,今日过节,才坐一坐席,你这么告诉他,一点用都没有。” 宝哥儿甚是沮丧,抱怨道“十五弟太小了,一点都不听话。爹爹,十五弟什么时候才能听话?” 这句孩子话把做父亲的逗笑了。“你像弟弟这个年纪的时候,照样不听话,谁说都不听,有一回,摔坏了我的白玉砚台--那个砚台,是你曾祖父赏给我的,气的我要揍你,还是你祖母拦着,把你抱走了。还记得吗?” 祖母?宝哥儿没有印象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歪着头。 桂花香气中,曹延轩也陷入茫茫回忆:宝哥儿小的时候,自己已经做过父亲,没了新鲜感,加上忙于读书、交友、历练,陪宝哥儿的时间反而不如珍姐儿和夭折的晏哥儿多。 再想起幼年夭折的晏哥儿,他心中沉甸甸往下坠,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长子,对不起晏哥儿母亲许姨娘,转而想起王丽蓉,想起王丽蓉抱着才一岁的宝哥儿,声嘶力竭地喊:“什么屎盆子往我头上扣!你去报官,派人查我啊,你又不是没查!当我不知道!你个狼心狗肺的,看我不顺眼就直说,说一些有的没的,我告诉你,和离就和离,谁稀罕!宝哥儿珍姐儿我带走,你敢碰一碰,我就死给你看!” 不知什么时候,襁褓里的宝哥儿,也长到管教弟弟的年级了。 “爹爹?”宝哥儿见父亲突然停住脚步,面庞呆呆的,仿佛神游物外,不由担心地握住父亲手臂,“您可是累了?” 曹延轩回过神,安抚地摸摸儿子头顶,“回吧,爹爹确实有些累了。” 这句话令宝哥儿高兴起来:爹爹也是普通人,也会辛苦劳累,也会告诉自己,把自己当成大人了。“好。爹爹,等十五弟长大了,懂事了,就不是庶子了....” 走在身旁的曹延轩身子一顿,再次停下脚步,“什么?你说,弟弟不是什么了?” 宝哥儿迷惑地仰着脸:“十五弟长大了,就不是庶子了。” 嫡庶之分,在别人家可能差别极大,在曹家尤其是西府,并没有什么人提起:昱哥儿出生之前,宝哥儿是唯一的男丁,昱哥儿如今还不到两岁,王丽蓉已经去世。 曹延轩看一看身后,丫鬟婆子和小厮跟在数米外的地方,一个个表情如常。 “走吧。”他面无表情,带着宝哥儿加快脚步。 回到正院,曹延轩像往常一样,和儿子各自洗漱。王丽蓉去世后,宝哥儿频频夜惊,无法安眠,曹延轩便与宝哥儿同榻而居,过了一年平安无事,才分开安睡,如今成了习惯,父子俩每晚在同一个屋檐下。 换好白绫寝衣,他踱到隔壁睡房,宝哥儿在程妈妈服侍下小口小口喝蜂蜜水。 “不早了,下去吧。”曹延轩伸伸下巴,待程妈妈和两个丫鬟推门出去,便坐在床边,拍一拍身畔:“来。” 宝哥儿四肢着床爬过去,在床上打个滚,像平时一样和父亲撒娇,忽然听到后者严肃的声音,“宝哥儿,谁告诉你,弟弟是庶子?” 咦?宝哥儿为父亲的严肃愣了愣,坐直身体,“是姐姐,怎么了爹爹?” 这个答案,令准备听到娘亲、程妈妈连妈妈的曹延轩微微一愣,“你姐姐?” 宝哥儿困惑地点点头,听父亲又问“什么时候的事”,仰着脸努力回忆。“过年姐姐拿了荷花糕来....” 曹延轩默默听完,问道“宝哥儿,你知道什么是庶子吗?” 宝哥儿如实答,“姐姐说是小孩子的意思”,他皱皱眉,像平时一样温和地解释:“爹爹本来想迟些告诉你,今日说起来,你也大了,多知道些也是应该的:我们府里,你和你四姐姐是你娘亲生的,你六姐姐是于姨娘生的,十五弟是纪姨娘生的。在外人看来,你和你四姐姐是嫡出的,你六姐姐是庶女,十五弟便是庶子。” 原来是这样啊,宝哥儿认真起来,像课堂上一样连连点头。 “我们家里,东府伯祖父和你的亲祖父,都是嫡子,到了爹爹这一辈,东府六位叔伯,你大伯父、二伯父、和五伯父是伯祖母生的,也就是嫡出,三伯父、四伯父和六伯父是姨娘生的,也就是庶出的,其中三伯父和六伯父是同一位姨娘生的。”他娓娓道来,把自家亲眷讲得一清二楚,“我们西府呢,祖父和祖母只生了你大姑和爹爹,你大姑又生了你俊表哥和腾表哥,你要记牢,不可弄混了。” 宝哥儿年纪虽小,对叔伯兄弟十分熟悉,用心记忆。 说完家中亲眷,曹延轩正襟危坐,一副夫子授课的架势,“宝哥儿,你告诉爹爹,嫡子和庶子有什么不同?” 宝哥儿明白,父亲要的答案肯定不是“娘亲不一样”,想了半天,摇摇头。 “嫡子庶子之分,在京城宫中、勋贵爵位之家,是十分看重的。比如英国公、定国公,济宁侯、靖海侯,平南伯、忠勇伯,乃是□□御口亲封,世袭罔替的爵位,每一代人只能有一个,这个时候,朝廷规定,这个位置便由各家嫡长子继承,谁也不能改,圣上也不能改。”他从容不迫地说,“对于我们家来说,嫡长子也是一家之主,领率兄弟,继承家业,教导子孙,不堕家声。不过,说起来,我们家嫡长子和兄弟姐妹的区别,就没有公侯之家那么大。” 这么一说,宝哥儿就明白了,自己家确实没有爵位可以继承,便笑起来。 曹延轩也笑一笑,指着东府方向:“你看,你三伯是庶出的,五伯却是嫡出的,可是,三伯五伯日日在一起,和一个娘亲生的有什么区别?” 宝哥儿摇摇头。 “你和你十五弟,你四姐姐和你六姐姐,也和三伯五伯一样,是不是?”曹延轩神色温和而严肃:“宝哥儿,还有一句话,你要记得:别人家不管,我们家是以诗书传家,男子汉大丈夫,当以科举入仕,做出一番事业,才不枉世上走一遭。东府六位伯伯,你可知道,哪位功课最出色?最得伯祖父看重?最得叔伯和爹爹佩服?” 这一点,宝哥儿是知道的,大声答:“大伯父,二伯父和四伯父!” “答得好,这三位伯父金榜题名,连带京城的伯祖父,先秀才、再举人,最后考中进士,提振了我们家的名声,维持我们家的兴旺。宝哥儿,你要知道,我们家能有今天的日子,能在外面扬眉吐气,能做起家里的生意,归根结底是由伯祖父和三位伯父支撑着。一个人家,不管多显赫,多兴旺,如果两代人没出进士,没有人做官,就要败落下去的。” 听到这里,宝哥儿有点紧张,“爹爹,你也要去京城考试,对不对?” 曹延轩摸摸儿子脑袋,笑道“下一届会试,爹爹也会参与,到时候,带你一道去京城见识见识。”宝哥儿振奋起来,挥着小拳头“爹爹,我也会好好读书的。” 曹延轩笑道:“今日爹爹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宝哥儿,不可因你身为嫡子自傲,也不可看轻庶子。你看东府的四伯父,虽然不是伯祖母生的,照样金榜题名,在外做官,给你伯祖父争气,对不对?你要好好读书,学习三位伯父,日后考举人考进士,才能在家族立足,才能维持我们西府的声望,可不能被弟弟比过去,” 宝哥儿连连点头,“爹爹,十五弟什么时候读书?”曹延轩笑了起来,“你十五弟啊,要到五岁才能启蒙,到你这个年纪,就能懂一些事了。” 满地乱跑、留着口水、嗷嗷乱叫的十五弟,宝哥儿一时无法与“读书懂事”联系起来,哈哈大笑起来:“十五弟很笨,不过爹爹,到时候我会教他的。” 这话说到曹延轩心坎上,拍着宝哥儿肩膀,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宝哥儿,还有一件事,你要牢牢记在心里:世上至亲不过骨肉亲情,父子母女,兄弟姐妹之间是分不开斩不断的,就像爹爹和大姑姑,身上流着你祖父祖母的血,你和四姐姐、六姐姐和十五弟,身上流淌的皆是爹爹的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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