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哥儿盯着父亲眼睛,用力点头,“知道,爹爹。” “你三伯、五伯,日日和爹爹亲近,可是,宝哥儿,话说回来,爹爹问你,如果遇到事情,让三伯在五伯和爹爹中间选一个更亲近的,只选一个,你说,三伯会选谁?”宝哥儿不小了,该懂事了,他脸庞带笑,“三伯会选爹爹吗?” 宝哥儿从没想过这样的事,当场呆住了,曹延轩便低声说:“三伯会选五伯。为什么呢?因为你三伯和五伯是亲兄弟,是你伯祖父生的,与爹爹要远上一层。” 这个认知把宝哥儿惊呆了,眼中满是惶惑。 曹延轩做出轻松的神色,笑道:“如果换一下,让你五伯来选,在六位伯父和爹爹中间选一个,你想想看,五伯会选谁?” 宝哥儿左思右想,一个答案涌进脑海,却不敢说,只用眼睛看着父亲。 曹延轩拍拍他头顶,“你五伯多半会选你大伯父、二伯父,为什么呢?因为五伯和这两位伯父同是你伯祖母生的,换成爹爹,八成也会这么做,只会选你大姑姑。” 宝哥儿被这个残酷的事实震惊了,仔细一想,却有道理,迟疑地点点头。照这个思路想下去,他张张嘴巴,冒出来一句,“爹爹,十五弟不是娘亲生的。” “爹爹知道。宝哥儿,爹爹和你娘亲只生了你和你四姐姐。”曹延轩耐着性子解释,柔声道“你六姐姐和十五弟虽然不是你娘亲生的,却也是爹爹的骨血,是你和你四姐姐最最亲近的人,比东府的禧哥儿、明哥儿、京城的涟哥儿更亲近,你明白吗?” 这回宝哥儿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你四姐姐和六姐姐是女儿家,迟早嫁出去,到时候,家里只有你和你十五弟。”曹延轩温和地说,“爹爹今年三十二岁,换到别人家,再过几年就做祖父了,以后能不能给你添弟妹,爹爹自己也不知道。” 宝哥儿想起“不见了”的母亲,忽然难过起来,坐在床边垂着头,曹延轩摸摸他脑袋,仿佛儿子只是个襁褓中的孩子,还要很多很多年才长得大。“万一爹爹有个什么,有个什么不好的事,我们府里,就要靠你撑起来了。” 母亲已经走了,如果父亲也跟着离去....宝哥儿本能地大喊“爹爹”,小小的脸庞写满惶恐,一迭声叫“爹爹!” 这一瞬间,曹延轩想起夭折的弟弟曹延顺,想起只活到八岁的庶长子曹晏,心中黯然。 “你今年七岁了,换到城里普通人家,是半个大人了,是要早起干活的。纪姨娘奶娘带来的两个孩子,爹爹是问过的,日日帮着家里种地、拔草、搬粮食,顿顿只有米饭,没有菜,那两个孩子比你小不了多少。”话题沉重,屋里气氛也凝重起来,曹延轩摸摸儿子头顶,笑道:“宝哥儿,爹爹的意思是,你是做哥哥的,是爹爹的帮手,要把你十五弟带好,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你待你十五弟好,将心比心,你十五弟也会对你好。爹爹就把十五弟托付给你了,待十五弟大些,你带着十五弟读书写字,游历天下,交友谈心,日后你和十五弟各自成亲,有了孩子,依然像三伯五伯一样,日日不分开,好不好?” 宝哥儿挺起胸膛,大声道“好!” 这个时候,双翠阁一灯如豆,纪慕云不知道曹延轩的良苦用心,伏案细细书写: 姨母可好,嫂嫂可好,熙哥儿可好?慕云过的甚好,今日端午节,刚刚蒸了花糕,做了蟹肉饺子;花糕按照姨母的方子,加了栗子和豆沙,撒了桂花;昱哥儿个子高了,每日跑来跑去,什么都吃,晚上吃了一碗饭一块花糕,还闹着吃东西;吕妈妈和两个孩子都好,上月出府,弟弟和父亲身体甚好。 写了足足三张信纸,她眼睛累了,决定明天再检查一遍,习惯性地加上一句“近日听说,京城风和日丽,想来,明年必定春暖花开....” 作者有话说: ◉ 第77章 四碟鲜果, 四碟糕点,四碟青菜,猪头肉、羊头肉、肥鸡、两尾头尾相对的蒸鱼,三杯水酒, 一碗白饭, 一碟白馒头。 珍姐儿抽泣着, 提起裙摆蹲到母亲墓前,把甜白瓷碟子擦得干干净净。之后她打开四包蜜饯, 母亲爱吃的梅子窝丝糖, 每碟只摆三个;再看弟弟,像模像样地把纸钱、元宝摆得整齐。 另一边, 媛姐儿用手帕擦洗木筷, 昱哥儿什么也不会, 握着纪慕云的手一会儿去抓哥哥,一会儿给姐姐捣乱。 曹延轩神色平静地立在墓前, 看着几个孩子忙活。 时光易把流年抛,一晃眼, 王丽蓉去世一周年了。 片刻之后,曹氏族中一位白须长者念诵长长的祭文, 灵谷寺高僧嗡嗡诵经,西府众人按照长幼尊卑, 在墓前行礼、祭拜。 纪慕云跟着行礼, 望着墓碑,心情十分复杂,毫无疑问, 王丽蓉改变了她的一生。儿子的小胖手在她手中动来动去, 纪慕云用衣袖沾沾眼睛, 告诉自己“都过去了。” 一时礼毕,珍姐儿满心不舍,在母亲墓前流连踯躅,落下泪来,花锦明低声安慰,用带来的菊花妆点墓穴。 曹延轩招招手,带着其余孩子走到墓地一侧,“给祖父祖母行个礼吧。” 宝哥儿率先掀起袍子,跪在丫鬟捧来的锦垫上,昱哥儿瞧见了,以为是什么新游戏,立刻照做,噗通一声四脚伸开地趴上锦垫,纪慕云忙把儿子提起来。 曹延轩微微发笑,媛姐儿恭恭敬敬地行礼,远处花锦明不露痕迹地望来一眼:没人给他引见三位姨娘,花锦明却毫不费力地确定,其中年纪最轻的、最美貌的女郎就是纪氏。 怪不得岳父宠爱。 回到西府,门房摘下挂着白的灯笼,曹延轩象征性地脱下镶着毛边的外袍,穿上一件宝蓝色团花祥云纹锦袍,珍姐儿三人依然穿着素色衣裙。 过了今日,两人出了齐衰,恢复正常生活了,宝哥儿三人是正孝子,还要守一年七个月。 午饭的时候,八仙桌菜色琳琅,荤菜多了几样,还有从春熙楼叫回来的菜肴,宝哥儿三人面前依然是素菜素汤。 曹延轩亲自拿起酒壶,给女儿女婿斟酒,给三个孩子也斟了一杯,昱哥儿一口就喝干了。珍姐儿低头看,杯中却是榨出的橙汁,心想:不知厨房的人奉承的,还是纪氏想出来的? 虽说食不言寝不语,一家人聚齐,倒也不必过于冷清。曹延轩便问女婿:“眼瞧年底了,家里可有什么安排?” 花锦明恭敬地答:“小婿依然在家中读书,母亲那边,过完年就打算去父亲任上,这几日,正带着珍姐儿打理家务呢!” 曹延轩便叮嘱女儿:“向亲家太太多学着些。”珍姐儿答应了,心里却想,我婆婆也没掌管家里的事,瞎忙活罢了。 再一转眼,见昱哥儿也坐在桌边,她心中难免不喜: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坐得住。 想不到,昱哥儿虽然屁股长了钉子似的动来动去,却没乱吵乱叫,一碗饭也吃得干干净净,由着奶娘擦擦嘴巴,就走到宝哥儿身边拽住他裤子,嘴里发出“包”的音节。 宝哥儿也有意思,把筷子一放,就把弟弟抱了起来,拔腿就走。 珍姐儿皱起眉,斥道“吃饭呢。” 宝哥儿便犹豫起来,低下头,见昱哥儿大眼睛满是期待,张着胳膊叫“包!”,又想和弟弟玩。 还是媛姐儿,过来把昱哥儿抱走了,到案桌边指着水晶盘里的佛手和凤梨。昱哥儿只要有人跟他玩就高兴了,抱着个佛手不放。 另一桌间,纪慕云松了口气,朝于姨娘笑一笑,于姨娘给她一个友好的笑容,夏姨娘冷笑两声,谁也不理,自顾自吃菜。 爹爹真是....溺爱。珍姐儿收回目光,夹起一片清炒小白菜。 曹延轩见了,用汤勺舀一只鸡腿放进小碗,把碗放在珍姐儿面前,又夹了一筷子松鼠桂鱼,对花锦明说:“珍姐儿从小就不爱吃猪肉,爱吃鸡肉鱼虾,大了也没改过来。” 花锦明是知道的,笑道“在家里也是这样”又称赞“珍姐儿做菜很好,我母亲也夸奖。” 也就是说,珍姐儿在婆家下厨,讨婆婆欢心。曹延轩十分喜悦:女儿在家里娇宠,嫁出去就懂事了。 “甚好。”他笑道,“年底事多,天气又冷。明年暖和了,你和珍姐儿可以出去走走,到桃陇庄住几日。” 珍姐儿这才露出笑容,娇嗔道“年初芳姐儿送了桃花给我,把我勾的,想去庄子上玩了,上一回去庄子,还是前年姑姑在的事呢。”又说“到时候,给爹爹带酒回来。” 歇过午觉,时候不早,珍姐儿叮嘱过弟弟“跟着爹爹好好读书”,也就该走了。 曹延轩送到外院,望着和自己肩膀一边高的女儿,心中颇为不舍,“回去了,和锦明好好过日子。陪锦明读书,服侍好你婆婆,家里有什么事要放在心上,不要吝惜钱财。记着,若与锦明有分歧,不许与锦明吵架,在人前听锦明的,回来告诉爹爹。” 这句话触动珍姐儿心事,勉强道“爹爹,若是花锦明欺负我呢?” “瞎说。”曹延轩没当回事,笑道“好端端的,他欺负你做什么?”珍姐儿扭扭身子,强调“人家说的是万一嘛。” 曹延轩依然不信:“锦明比你大好几岁岁,比你懂事的多,我看,你是欺负锦明才对。” 珍姐儿侧着头,不吭声了。 曹延轩轻轻叹息,“你过得好,你娘也就安心了。” 娘亲,娘亲,等爹爹续了弦,除了自己和弟弟,这府里,慢慢会把娘亲淡忘吧?珍姐儿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十月十五日是下元节,按照习俗,祭水神、解厄、求平安。 曹慎来约曹延轩:“去城外消散半日。” 曹延轩应了,告诉纪慕云:“去没去过禹庙?” 禹庙吗?纪慕云听说过,有点好奇:“是城东那座吗?妾身知道,却没去过。” 曹延轩伸手捏她耳垂,笑道“往年下元节做些什么?”她哀哀呼痛,嗔道“只去过道馆。” 蒸红豆骨朵,糯米糍粑,麻腐包子,纪慕云把昱哥儿托付给吕妈妈,“只去半日,吃过饭就回来。” 吕妈妈满口答应,“家里这么多人。”又悄悄叮嘱“虽然老爷出了孝,到底有宝少爷。穿得素净些。” 纪慕云连连点头,到了那日,穿一件湖绿色卷草纹对襟褙子,杏花白挑线裙子,外面罩着靛蓝色素面披风;绿芳嘀咕“太素静了”,她便戴了曹延轩送的赤金海棠花簪,在鬓边簪一朵海棠绒花。 曹延轩早早过来接,带她上了小油车,到府门外换了马车,行到隔壁街道,在一座宅邸外略等片刻,曹慎也带着戴着帷帽的杨姨娘出了大门。 禹王庙在城东十多里的地方,远离管道,位置颇为偏僻,平日很少人过去,今日路上马车一辆接一辆,行人络绎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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