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计谁都能做,谁都不如自己做得好,再说,给意中人做东西,是每个“心悦君兮”的女子都甘之如饴的。 纪慕云早已忘了,头一回给曹延轩做衣裳,自己是带着“讨好家主”心思的,背转身去跺跺脚,“人家想给您做,才挖空心思做的,谁曾想您不喜欢。罢了罢了,以后人家只给昱哥儿做,不给您做了。” 这口锅,曹延轩可不想背,忙忙搂住她,“你看,我是怕你坏了眼睛,什么时候不喜欢你做的东西--好好,你想做就做,啊?” 待他说了一堆好话,纪慕云才侧过头,目光流转,红唇微扁,像在说“谁知道是真是假?” 曹延轩拎起挂在腰间的荷包,上面绣着青青翠竹,是她做的第一个荷包。他日日带着,过中元节时,换了应景的桂树月兔荷包,过完节又换了回来。 这还差不多,纪慕云把荷包挂正些,“我给您做个过年戴的,好不好?” 过年荷包么,媛姐儿是做过的,玄色底大红鞭炮,看着很喜庆。曹延轩却觉得,那种荷包像小孩子的东西,宝哥儿戴还差不多。他便指一指腰间的羊脂玉竹节玉佩“这个就很好,你若不怕累,给我打个络子吧。” 打络子不费眼睛。 纪慕云答应了,把玉佩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决定用心打个络子。 “孔夫子有云,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曹延轩摇头晃脑地,见纪慕云瞪圆眼睛,立刻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你看看,动不动便发脾气,不理我了。” 纪慕云振振有词,“人家孔夫子是说,君主身边的女子,一旦过于亲近,就会像小人一样没有分寸,恃宠而骄,如果疏远她们,她们就会心存怨怼,像小人一样。” 曹延轩挑起眉毛,“哦?那你和我呢?” 她嘻嘻一笑,双臂搂住他脖颈,柔声道“妾身知道,妾身就是再发脾气,再不讲道理,您也会让着妾身、哄着妾身的,您是妾身托付终身的男人啊!您虽然不是君主,在妾身心里,比君主可重要多啦。”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纪慕云在闺中时,亲眼见过姨母安慰、哄劝乃至奉承迎合姨丈,姨丈在外面赫赫威风,在家中如绕指柔,待姨母十分温柔体贴。 姨母对她说过,无论人前人后,一定要给足男人面子,时候长了,男人待女人也会如珍宝。 喏,曹延轩明显被这番话感动了,目光沉醉,嘴里说“又说好听的”,却忍不住低下头,深深亲吻她鼻尖。 两层门帘也隔不住三个孩子的欢声笑语,纪慕云遗憾地掂起脚尖,亲亲他脸颊,“妾身的说好听,确实有事相请。” 曹延轩哦一声,饶有兴趣地,“说来听听。” “今日腊月初六了。”她仰着脸,“去年腊月二十二日,妾身家里人进来,于夏两位姐姐却是腊月十八日出府。爷,昱哥儿如今也离得开人了,妾身想回家半日,您看?” 曹延轩想也不想便道,“这算什么事?回去见见你父亲弟弟吧。”又说“你弟弟在学堂十分认真,几位父子大加赞赏。这回你去了,多带些礼物,我再添些笔墨上的东西。” 纪慕云欢喜得眼睛亮晶晶,蜻蜓点水般亲一亲他嘴唇,“七爷,您真好。”他笑着把她搂在怀里。 有了他的话,纪慕云便请紫娟,安排人去城西铺子问父亲,自己哪一日回家好? 纪长林喜出望外,和纪慕岚商量了,告诉“二十号之后族学放假,铺子二十八号才打烊,纪慕云挑一日回来就好”。 纪慕云听了,和吕妈妈商量“您带不带两个孩子?” 大半年来,吕妈妈隔两个月,便出府一趟,名义是看望侄子,实则替纪慕云寄信,若湖南有回信,也带回府里。这回她回家,吕妈妈自然是跟着的。 吕妈妈想起侄儿便一肚子气,“不带,带回去还不够生气。” 石妈妈一开始怕吕妈妈抢了自己差事,心里战战兢兢,时间长了发现“纪慕云想给奶妈养老,吕妈妈又是个谨慎谦虚的,两个孩子日后也在府里当差”,便着意和吕妈妈亲热起来。 如今石妈妈知道了,劝“戏文里有句话,发了大财若不告诉别人,就像穿黑衣服在夜里行走。如今您过得好,就该告诉告诉他们,让他们后悔去。” 吕妈妈便动了心,问问两个孩子“想不想回家”,两个孩子都点头--府里吃香喝辣,穿得暖住得好,对于叔叔家的四个孩子,两个孩子也还没忘记。 没两日,纪慕云便定下了腊月二十二日回家,次日便是小年了。 绸缎细布、点心匣子、鲜果零嘴、装着银锞子的红包、给邻居的礼物.... 纪慕云生怕遗漏,列了清单,一样样和吕妈妈核对。 足足两年没踏足家门,她有些近乡情怯,出门前一天,连穿什么衣裳都没定下来。 平日衣着素净,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又是过年,纪慕云想穿得鲜艳些,可再一想,西府主母病逝刚满一年,少爷小姐还在戴孝,她一个妾室,还是低调点好。 去年过年,王丽蓉赏了她一堆贵重衣服,可纪慕云不想穿,压在箱底没动过。 今年新做的衣服摆了满床,绿芳几个还在从箱笼往外拿,她拿了一件妃子红裙褂在镜前照,曹延轩进来,几乎没踏脚的地方:“这是做什么?” 她不好意思起来,把曹延轩迎到隔壁:“不知道穿什么衣裳”,把心里的想法说了。 是个懂事的,也太懂事了些,曹延轩感叹,“难得回一次家,哪里那么多忌讳?快过年了,想穿什么便穿什么吧。”又调侃“省得你父亲觉得,我亏待了你。” 纪慕云和他耍花枪,“瞧您说的,我家里什么时候觉得,您对我不好?”曹延轩笑道:“那你便挑些好衣裳,让娘亲打扮得漂亮些,是不是?” 最后一句话,是对昱哥儿说的--小家伙儿顺着门帘溜进来了。 父子俩在临床大炕玩耍,纪慕云在柜边挑了又挑,看中一件石榴红十样锦对襟窄袖锦缎褙子,墨绿色绣缠枝花百褶裙,外面是出风毛靛蓝色素面斗篷;平日常戴海棠金簪,这回她在首饰盒里看了看,取出那枚镶着红宝石和石榴金箔的累丝金簪,是她怀昱哥儿时,曹延轩送的。“这个好不好?” 曹延轩看了,对儿子嘟囔些什么,昱哥儿咯咯笑个不停。 这父子俩。纪慕云又挑好耳环和镯子,交给绿芳放进一个空匣子,过来把昱哥儿抱起来“爹爹和你说什么啊?” 昱哥儿捂着嘴巴,像是在说“我不告诉你”。 纪慕云点点他鼻子,“明天娘亲不在家,你乖乖的,听爹爹的话。” 昱哥儿已经能听懂一些话,立刻不乐意了,两只小手扯着她衣袖,“不,不!” 像一只不听话的小狗。 纪慕云笑个不停,双手一摊,得意洋洋地:“娘亲去见你外祖父,见你舅舅,你在家喝柿子水,好不好?”昱哥儿“不”来“不”去,眼泪都出来了,她心情极好,戳戳儿子脑门,“等你长大些,娘亲再带你去。” 昱哥儿被气坏了,往地上一坐,抱紧她膝盖不放,她哈哈大笑,双腿用力,带着他在屋里走来走去。 这一下,昱哥儿被气死了,嗷地一声放声大哭,声音之大,把隔壁的丫鬟仆妇都惊得过来瞧。 真是个气性大的,纪慕云弯下腰,把儿子抱起来哄了又哄,昱哥儿涨红了脸,嚎啕大哭着身子乱扭,双手挥舞,差点打到纪慕云脖子。 旁边一直看着的曹延轩过来,逗了半日,昱哥儿理也不理,哽咽着说“不”。 “这脾气,也不知随了谁。”曹延轩摇摇头,随口说:“不行你就带着他一道去吧。” 咦?纪慕云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困惑地望着他。 妾室回家已经是主家的恩典,哪有带着孩子的道理?说起来,庶子女虽是妾室生的,名义上是属于主母的,平日见到妾室,叫一声“姨娘”就罢了。 她....能带着昱哥儿回家吗? 话一出口,曹延轩自己也愣了一下:他自己也没发觉,潜意识里,并没把纪慕云当作寻常妾室。 屋里丫鬟仆妇小心翼翼看着,大气不敢出。 众目睽睽之下,曹延轩便想,既然自己开了口,让纪慕云带着孩子回家一趟,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纪长林是铺子里的人,纪慕岚考中秀才,是大有前途的,纪家就在不远的地方--潜意识里,他也把纪慕岚当做“自己人”了。 何况,又不是日日回去。 “想回便回吧,明日我也不在家。”他摸着儿子头顶,解释道:“刚东府传来消息,明日我得出去一趟。” 纪慕云睁大眼睛,像听见稀罕事似的,话语有些结巴,“爷?七爷,您,让妾身带着昱哥儿回家吗?” 她小心翼翼、不敢置信、想笑又带着“是不是弄错了”的神情,像一根柔软的针,刺进曹延轩心底。 自己心爱的女人,带着儿子回一趟娘家有什么不行?待过两年,自己续了弦,她想回家,就得顾忌续弦的颜面了。 “去吧。”曹延轩温声说,看一眼窗外,“这几日虽不冷,也要多穿些衣服。若着了凉,以后便不许出门了。” 说完这话,他以为纪慕云会像平日似的欢呼雀跃,或者惊喜万分地奔过来拥抱自己、亲亲自己。如今屋里人多,他干咳一声,略有些局促。 想不到,纪慕云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突然湿润,泪水像泉水般涌出来。 曹延轩上前扶住她,用衣袖给她拭泪,“好了,好了,也不怕昱哥儿笑话。” 笑话就笑话吧,纪慕云哽咽着,越哭越伤心,泪水把衣襟打湿了。吕妈妈怕她抱不住孩子,忙上前接到怀里。 小小的昱哥儿从没见过大人哭泣,当场被震住了,小眼睛瞧着母亲,抽泣着不哭了。 作者有话说: ◉ 第79章 夜深人静的时候, 吕妈妈苍老的脸庞满是担忧,声音压得很低:“七爷对你好,是再好不过的事,可, 实打实的, 你这回可是僭越了。” 带着孩子回娘家的妾室, 满金陵城也找不出第二个,往年于姨娘回庄子, 媛姐儿从未随行。 纪慕云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豪:“又不是我故意的, 您也瞧见了,是七爷说的。” 吕妈妈伸手戳她脑门, “别人可不管, 十个人里有十个, 说你狐媚七爷,恃宠而骄。” “他又不是什么天王老子, 阁老侍郎,我又不是奸妃。”纪慕云嘟囔地, 不由自主浮出一丝微笑,“在家里娇惯一下, 有什么了不起?再说,别人爱说什么, 我们管不了, 左右七爷知道就行。” 吕妈妈说不过她,指一指外院方向:“宝少爷那头,怕是给您记着账。” 纪慕云嘟囔, “宝少爷日日过来。” “那两个, 也不是省油的灯。”这回吕妈妈指向正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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