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令僖绕着这块小小水田走了一遭,心中欢喜,要来把秧苗,蹬去鞋袜便踩进水田内插秧,身上虽仍觉酸痛,较之先前症状轻缓许多。她将这方水田内插满秧苗时已将入夜,最后一缕天光收入夜幕内,她才走出水田,赤脚在水田周遭走了几个来回,提着灯盏反复比较那些秧苗的位置,几经调整,终于齐齐整整地排列在水田中。 白双槐与庄宝兴二人连声贺喜。 待用过晚饭,她吩咐人将躺椅挪到水田边上。盛夏夜里,窝进躺椅中摇摇晃晃,看着四角灯火照出粼粼波光,悠然入睡。 未至子夜,便是苏醒。 夜间蚊虫不断,往日在屋中有薰香驱虫,今日在屋外,却是被叮咬出不少红肿。 云涧连夜找出药膏,刚要涂抹,就被她叫停。 “叫小白来。”她拿过药罐,迎向灯光看了两眼后收至一旁,脸上漾出若有若无的笑。 白双槐紧忙赶来,睡眼惺忪。 “搅你好梦了?” “不算好梦,娘子有事吩咐?” “去舒家问问,有没有化肿驱蚊的药膏。”她轻拉起衣袖,亮出腕间几点红痕:“水田边上蚊虫太多,难睡安生。” 白双槐看见蚊虫咬痕,骇然惊叹:“这可了不得,我家那边地里蚊虫密密麻麻,活生生咬死过人。娘子快别在这里睡了,我现在就去舒家问问。” “路上当心。” 待白双槐带药回来时,她刚刚出浴,正趴在榻上由着云涧仔细给自己涂抹药膏。屏风隔在榻前,白双槐紧忙道:“舒公子给了药,说是每隔一个时辰在患处涂抹一次,还送了些香料、香囊,都有驱蚊驱虫的功效。” “没说别的?” “问到娘子在何处惹来蚊虫,我照实说了。”白双槐又摸出只木梭,“舒公子听说娘子想要了解耕织,又送了只梭子。” 云涧看着她的眼色,起身绕过屏风,将所有物件尽数接过,送到她面前。 她趴在软枕上,拿起木梭,若有所思道:“云涧,这东西有什么用?又有什么特别的?” 云涧回答:“织机是用丝线交错排列织成布匹,这梭子,就是织机上牵丝引线用的。” “牵丝引线。”她把玩着这只木梭,示意云涧先行离去,随后披上衣衫,走到白双槐身前:“知道那舒公子是谁吗?” 白双槐莫名,摇了摇头。 “张湍。” “张大人?”白双槐更是奇怪,“可属下留意过,声音、身形,都不像。” “以为左手写字、改换腔调,就能瞒得过我。”她捏住木梭,投壶般瞄向屏风。屏风以素绢制成,绢绘高山明月。腕间发力抛出,木梭飞向屏风,刺破高悬月轮,留下乱丝残绢的疮孔。 张湍离宫密谋逼宫的那些时日,她常常翻阅琅嬛斋藏书,尤其是他留下的批注,以及他曾日书一本的弹劾奏疏。无论左手右手的笔迹,遣词造句的习惯,乃至他的思绪起落,她都了如指掌。 更何况,再谨慎的伪装终究是伪装,惊慌那刻探出的右掌,远比他的口说手写来得诚实。 “那娘子有何打算?” “不急。” 此后数日,赵令僖每日晨起查看水田,饭后随云涧学习织布,宅中存着架老旧织机,稍有朽蛀,刷洗修整后仍能使用。而张湍送来的木梭,昨夜滚入床底后再无人理会。待学会织布后,她每日都在织机前重复单调的动作。 一梭一线,交织叠压,枯燥乏味。 织机吱呀哒哒作响,布匹逐渐在她手底成型。 只最简单的素布,都叫她肩颈僵硬、腰酸背痛,每日卧床入睡前,耳畔仍无止无休地奏唱着织机的声响。 经这番艰辛磨砺,终于一寸布成,在云涧协助下收尾拆卸。她握着仅寸许长的素布,浑身骨骼筋肉无一处不疼痛。她缓步挪到水田边,手掌抚过稻尖,这些秧苗较从前长高了些许。 耕种织布,如今她都有尝试。只这几日的劳作,就已令她疲惫不堪,何况日日劳作于田间织机的那些百姓。若非亲身经历,再详细的文字记述,再生动的声情并茂,都难叫人感同身受。尤其是身处宫墙内、府院中,高高在上,又如何能体察民生疾苦。 心有所感,她唤来笔墨,握笔的手因劳累疼痛而颤抖,只好用右掌压住左腕,慢腾腾书信一封,遣庄宝兴送去沈宅。原定要在此间长住,经这几日后,她决定在稻苗成熟后离开。 碧水村虽能看到民生,却只有一村一姓之民生。 她想看千家万户,真正的百姓民生。 回信很快送到,沈越十分赞同她的想法,送来辽洋舆图,附有记载各州县风土人情的书册。待将书册收起,她抬眼一瞥,忽见镇纸下压着的一寸素布。 稍加思索,她抽出素布,提笔于角落点下朵墨梅。 “送到舒家,就说是木梭还礼。” 作者有话说: 阿喜表示喜欢:文弦怀思 张湍传达喜欢:木梭牵思 说句天作之合不过分吧 ? 第103章 稻苗寸寸长高,渐渐泛黄。 赵令僖每日整理稻田、操纵织机,走访村户、结识佃农,至收成时,已将碧水村及邻近几个村落的情况记在心中。院中种下的稻子,长势不如田中,收来经佃农帮助,晾晒脱谷,粗碾过后,得米升许。 云涧捧来瓷坛将米仔细收入,一粒不落,笑问她说:“娘子忙了这么许久,打算如何处置这些白米?” “布也织了不少,裁下一半,再分一半白米出来,一并包好。”她捏起几粒米,长日辛劳,她的皮肤镀上层淡淡霞彩,与那米粒的色彩愈发相近。 云涧问:“那余下的要给舒公子那边送些吗?” 这些时日,她常与张湍礼尚往来。 早笃定对方身份,她故作不知,只当寻常邻里来往。 此前沈越说,即便是名正言顺登基继位的明君贤主,尚不能使朝野百官完全满意,更遑论是她?来日临朝,她面对的,将是远比一首歌谣、一篇檄文更加凶险的惊涛骇浪,也更应冷静沉着,平和应对。倘若面对一个张湍,就避如蛇蝎,那将来如何面对文武百官、天下万民?现今张湍自请离任,三年后若如期复职,于她而言有益无害。何不以此为契机,以张湍为始,去宥常人不能宥之怨憎,去忍常人不能忍之委屈,成常人不能成之功业。 所以有荒园一会,原是沈越盼她能与张湍心平气和地沟通。 这些道理,她并非不懂,可真当面对面时,开口就是那些尖锐刺耳的话。多亏田野农忙,整日百事压身,让她无暇多思真实的怨憎。偶有空闲时的零散往来也多假托他人,让她能送去那些虚假的友善。 她再捏起数颗米粒:“余下这些,再分出一半,煮成粥饭送去舒宅。就说院里种的稻谷成功收成,借这粥饭谢舒公子当日的建议。” “那再剩下的呢?” “再分一半存好。最后余下的部分,一并蒸了,晌午大家都分着尝尝。” 她带着米粒回屋,取出枕下压着的佛珠,想了许久后找来剪子,将?????串珠的绳子绞断,一百零四颗珠子滚了满床。织布余下不少丝线,她将这些丝线穿针后撮拧结实,将珠子一颗颗重新穿上,最后再穿粒粗米,末端绑结。 米粒夹在两颗圆珠间,渺小而脆弱。她动作轻缓将珠串盘蝶放回枕下,屋外云涧叩门道:“娘子,午饭备好了。” 桌前,她头回嗅出白饭的甜香,稍显粗糙的口感摩擦着牙齿舌头,最终滑过喉咙落入腹中。 原来是如此滋味。 “云涧,剩下的布够裁套衣服吗?” “娘子要什么样的衣服?” “寻常就行。” “比着娘子身量应能裁出一套,只是料子太粗,恐怕娘子穿不习惯。” “无妨。等到这里的田都收完,晚稻种下,今年的账大致算好,我就离开。”她将碗筷放下,碗中不余一粒米。 至十月,田间晚稻大都已插下。 宅院中那方水田虽浇透了水,却无秧苗。一离开,这块地便要荒了,她坐在矮砖墙上,手指划过水面,澄清的水带起些微泥沙,渐显浑浊。 竟有些舍不得,分明这些日子在这块田里添了不少疼痛,落下无数汗珠。 她从怀中取出块方帕,打开后显出数颗谷粒,是她晾晒脱谷前留存的种子。她只留下两粒,余下的尽数抛洒入水田,几朵轻盈水花落下后。她收起谷粒方帕,起身离开。 所有行李准备妥当,她换上云涧新裁的粗布衣,布巾包髻,荆钗簪发。 白双槐驱来马车:“娘子,是先回昙州吗?” “先去舒家。” 舒家院门前的石狮经秋雨刷洗,看着愈发精神。门童见到赵令僖下车,初时不敢认,回忆许久才不大确定地问了句,而后喜不自禁将人请入院中。 过正厅入后院,院中没有亭台楼阁,没有泉石花木,只有片空地。 空地上零星散落着稻秆谷粒,初来时她见舒家宅子占地辽阔,以为后院是园林景观,未料到竟是片晒谷场。门童引她来此等候,想是张湍近日都在此间忙碌。预料中事,她与他虽不同症,沈越却给了同方。 不过这空空荡荡的晒谷场,遮掩形容要困难不少。 “娘子久等。” 久违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楞在原地。 张湍。 不是此前伪装的腔调,是他原有的嗓音。 此间无泉,却有泉落青石;此间无风,却有风动珠帘。 她按下无律的心跳,按下浮动的呼吸,缓缓转身,轻轻抬眼。 阳光在她身后,将温暖铺在她后背,将影子铺在张湍身上。身躯无法阻拦的光,尽照张湍脸庞。和煦暖光为眉眼添笔温和,将神态梳作柔顺,将疏离清高点点化去,冰雪成春溪,淌过疮痍大地。 她开始思索,在记忆中搜寻张湍的模样。 她记得三四年前,殿前初会,也记得雪落长街,凄然伏跪。 可更记得冰雪夜,湖上风。前所未有的困倦疲乏压得她无法喘息,她伏在琴案,半开半合的眼睛,被寒风吹得愈发酸涩,他直直坐在案边,居高临下地讥嘲着她这一隙的落寞。 那夜的风雪飘进她的双眼,盖住她的喉咙。 “是你。” 语调冰寒,如深井幽潭的水,四面八方,挤压着他,几乎令他窒息。 窒息也令他愉悦。 “听说娘子要走,”张湍温声带笑,“不知可有荣幸,能与娘子同行?” 他知道,她定早已将他看穿。可数月来,仍愿不远不近地来往,是她于他有所求,哪怕敷衍潦草,亦不会再将他彻底拒之门外。 “同行?”轻俏的笑遮过寒风。 或许沈越言之有理,他于她有益无害,所以她尝试宽宥。可如今一见,她总想起过往的怨憎,人心如此,如何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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