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织布时,梭子在丝线经纬间游走的节奏音调,也记得织机扳动时的节拍。她没有弹奏那些拿手的名曲,而是以瑶琴作织机,谱出新曲。 任如何阳春白雪风雅卓绝,都不抵此刻弦音。 张湍向着琴音缓缓靠近,曲中有无数飞梭游荡在织机间的经纬纵横,一双双满布皴纹的手拨弹出世间最动人的乐曲。与前曲相反,此时此刻,琴音下,是藏在困苦艰辛后的欢愉繁华。 她亦截然不同。 子夜更声响,四周鞭炮鸣。 新春已至。 “新年好~”院中孩子们听到更声,齐声拜年问候。 她坐在桌前,望着蹦蹦跳跳的孩童,蓦然笑起。 张湍站在她的身后,轻轻俯身,与她贴耳低语:“新年好。” 灼烫的呼吸擦过耳根脸颊,她微微低头,瞥见他的手掌抚上琴弦。指腹缓缓抹过数根弦,最终落在文弦一端,轻轻挑动。 一弦一音,鸣在心头。 待篝火将熄,孩童愈发困顿,撷春带着他们各自回房睡觉。她将琴还回库房后,扶着楼梯回房。房中吵闹,在通铺留宿的旅人们闲谈不休,各自聊起四方见闻。白双槐与庄宝兴回得早,替她占下铺位,从自家车上取来的枕头被褥已然铺好。 通铺最内侧的位置给她留着,旅客人们初时未察,待她蹬下布鞋躺在床上时,方才惊觉,竟有名女子与他们同宿此间。 笑语交谈变为窃窃私语,白双槐与庄宝兴面面相觑,随即齐齐盯住旁边那些旅人。他们虽未上过战场,却也是几经艰险厮杀出的军将,只一刹的目光便足以将寻常人逼退。 窃窃声停,屋内静得出奇。 她拉过被褥盖在身上,稍稍翻身,能听到衣料与被褥摩擦的声响。不久,身旁又有响声,旁侧的床褥塌下——有人来。她翻过身,看到侧身躺下的张湍,两人面对着面,目光相接。 绢花还在她鬓间,枕乱的发丝跳出,划过眉眼,斜过鼻尖,随着呼吸起起伏伏。 他看到她的呼吸渐渐快了,如她指下的音调般撩人。 鬼使神差,他抬起手,捻起那绺乱发,理顺在她的耳后。 约是灯油耗尽,灯火在片刻挣扎后熄灭。她随灯火一同闭上眼睛,耳尖还有他的手指擦过时的落下的微弱体温。 一宿未眠。 夜里,旅人的鼾声、张湍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混乱交织。她听着更声,寅时初就有人踩着更声收拾行囊。张湍亦如常早起,待他起身离开,她方觉困倦,在细微的闹嚷声中沉沉睡去。 这便睡到晌午,撷春受托送来梳洗用具,她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下楼时,昨晚的女孩见她现身,匆匆跑到跟前:“阿喜姐姐,上午舒哥哥给我们写了唱词,我唱给姐姐听好不好?” “什么唱词?”她仍是半梦半醒的模样,难以分辨女孩话中含义。 “就是昨天晚上,阿喜姐姐弹得曲子,舒哥哥知道我要唱给娘亲听,特意给我写了唱词。” 张湍走近,她亦醒神。 “擅自作主,还望莫怪。”张湍递来信纸,纸上工整落着几行歌词。 她没有接,只在女孩身前蹲下,笑吟吟道:“姐姐带你去唱给娘亲听,姐姐也在旁边听,好不好?” “太好了。”女孩扑进她怀中,险些将她扑倒。 听撷春讲,女孩的母亲埋在城郊乱坟岗,坟头楔着支破损的旧梭,梭上缠有红线,很是好找。银州城没有初一上坟的忌讳,她唤来白双槐,带女孩乘上马车,向乱葬岗去。 三人在乱坟中好一阵搜寻,几次三番被裸出地面的骸骨绊到,她仍定心稳神,牵着女孩找到那支旧梭。数年风吹日晒,红线已褪了色,也难怪他们现下才找到。女孩在坟前跪下磕头,站起身后笑着与母亲说话唱歌。 歌声散入风中,她忽觉惋惜——来时应将那张琴一并带来。 等歌声停落,女孩忽而呜咽,抬袖擦着眼泪。她将女孩揽入怀中,轻轻抚过女孩脊背。 阴云吐出雪粒,落在发间衣上。 身后忽有几声重音,她转眼看去,几名身型壮硕、体态笨拙的汉子,抬着两卷草席抛在坟堆里。她按住女孩后脑,向白双槐递去眼色,示意他上前看看。几名汉子离开后,白双槐凑近查看。两卷草席被那汉子们抽走,坟堆间是两名衣不蔽体的女子,满身伤痕淌血,其中一人仿佛还有气息。 白双槐解下外衣,披在那名还未断气的女子身上,将人抱回。 “看得出是什么伤吗?”将女孩与女子送上马车后,她在车边与白双槐低声问询。 “粗粗看过一眼,刀伤、鞭伤,还有尖钉、烙铁,不知是什么样的畜生,竟下这样的狠手。”白双槐恶声道,“娘子,我先送你回善堂,无论如何,这伙人绝不能轻饶了。” 怎料马车未动,远处忽有蹄声。 一队人马急急赶来,将他们围在当中。 白双槐将她护在身后,目光在众人间迅速扫过,来者不善,看起打扮,像是山匪盗贼。 “兄弟们说,有个多管闲事的小子,带着个漂亮姑娘。”为首的人抬起马鞭指着二人,“今儿大年初一,正发愁给大哥拜年要带什么礼,你们来得刚好啊。” “阿喜姐姐快逃!”女孩分开车帘,“他们是山贼!” 她回眼看去,温声问道:“你知道?” 女孩摇摇头:“是车里这位姐姐说的,她身上的伤,就是这些山贼做的。” 山贼们哄然大笑,马蹄高扬,马匹嘶鸣。 白双槐侧首道:“娘子快上马。”等她上马,将套马的绳索砍断,她就能纵马先逃。 “你们是山贼。”她却走到白双槐身前,抬眼瞥向山贼问:“在哪座山?你的大哥,又在哪间寨?” 山贼笑个不停:“小娘们儿胆子倒是不小,想知道?跟爷回去,不就知道了?不仅让你知道,要是伺候大哥伺候得好,还能让你当两天寨主夫人,吃香喝辣,逍遥快活!” “寨主夫人?倒是威风。”她后退几步,抓住缰绳飞身上马:“小白,放马。你们带路,我还真想去看看。”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初一早上六点给大家抽个奖。 新的一年,好运连连~ —— 阿喜的初一,要干大事嘿嘿 ? 第107章 缰绳绕掌两周绷紧,马匹被迫转向。马背无鞍,她依然坐得平稳,脊背挺直,头颅轻昂,目光在围堵四周的山贼们身上扫过。 白双槐握紧怀中刀,警惕地反复环视四周,久久没有动手。 是声嗤笑:“小白,看来此前崔兰央找的武师夫子不够尽心,未授你行兵布阵之术。这七人纵马来时,排布虽看似混乱,实为列阵前行,中为主攻,左右两翼策应,尾有后防可进可退。” “娘子的意思是?”白双槐恍然,看向山贼的目光多了几分忌惮。 这群人若是山贼,行进有此排布,其后必有高人。若非山贼,以此行军默契,恐是逃兵。 而《大旻律》载有明文,逃兵皆处死刑,罪及亲眷。故而逃兵躲藏大都不愿为人知晓,为藏身份,行凶杀人不在少数。 “臭娘们。”为首山贼抽出长刀,“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她向侧后方看去:“远处应还有队人马接应。若依车内女子所说,你们现今做了山贼,此行下山竟出动如此数目,想不会只是要丢两个人出来。今日正旦,各地守备多有松懈——银州城以南八十里,有处粮仓,此时紧赶去,到地方时已是后半夜,宜抢宜盗。” “宰了她。” 几匹马围上前,白双槐抬刀要挡,却听她又道:“要抢粮仓,不如带我同行。” 闻声,白双槐稍感惊诧,但不敢松懈,仍死死盯住几人。 为首山贼侧目,打量着赵令僖问:“从刚一开口,爷就知道你这娘们不一般。看着是识字的,看过两本兵书,知道点儿行兵布阵不稀奇。但凭这点本事可还不够。” “够不够你说了不算,带我见你们寨主。”她再向白双槐催到,“小白,砍绳。” 山贼似在犹豫,她乘势又道:“杀人越货、抢劫钱粮,不必奔出百里。你们寨?????主另有打算。我若是你——区区妇人,即便无能,带回寨中也坏不了事。倘若是有真才实学,能助寨主成事,你就是那举贤伯乐,地位自会大有不同。” 字字句句,皆叩在那山贼心头。从她说出行兵布阵时,这山贼心中已有动摇。听到劫粮猜测,因其极短时间内的准确判断而脊背生寒,忧惧惶恐,是以色厉内荏,妄以声势压人。最后一句,更是直切要害。 她戏谑笑道:“怎么?没有这个胆子?” “寨主岂是你三言两语说见就见?” “骑兵行军,十二人编队,七前五后相互照应,你们这是五城兵马司的路子。”白双槐已将绳索砍断,她驱着马向山贼靠近,相差不足三尺远时拉稳缰绳:“你们寨主,或是军师、谋士之流,大约是五城兵马司或者京周兵将出身。近几年京周武将调动,应轮不到银州附近,即便轮到,日常操练的战术亦不会忽然更改。如此说来,最有可能是在三年前。蝗灾波及银州,上将军陆文槛的儿子陆亭曾带人马到银州赈灾,指挥训导你们的,是陆亭麾下。” 山贼们面面相觑,听这一通分析后道:“你说的这些我不知道。你想见寨主,我可以带你去见,但车里那两个,听了这么多不该听的,绝不可能留她们性命。” “你抽出三人随我去见寨主,另两人牵拉马车。她们的命,你拿不走。”她回头瞥向白双槐,“看好她们。” 白双槐领命守在车前,山贼迟疑片刻后咬牙应道:“好,我答应你。你应该清楚,就算我让开位置,你骑着马也跑不掉。见到寨主,若你是个没有用处的废人,兄弟们有得是法子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赵令僖对此并未作答,只冷笑一声,扬鞭策马。为首山贼另点出三人,与她同行,一路直奔野地高山,至日落月明,几人抵达寨门前。山贼叫门,互对过口令,实木大门缓缓启开。她抬眼扫过望台楼墙的灯盏,又看过门内,心中有了估算。 “齐哥怎么这么快回来?这女人是谁?” “大哥还在里屋玩着,今儿受了气,心情不太好,知道你们没办成正事要发火的。带个女人回来也不顶用啊!” “是啊,齐哥你们要不先去躲躲?” 为首山贼姓齐,名叫齐七,听着围上前来的兄弟们七嘴八舌,刚要将身后的赵令僖抓上前,手掌落下前生生刹住,改作侧手相请:“姑娘怎么称呼?” “喜。” “喜姑娘,这边请。”齐七推开人群道,“都等着,待会儿我请弟兄们吃酒。” 齐七带着赵令僖穿过排低矮茅屋,在座木屋前放缓脚步,屋内火光熠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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