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湍,叫人收手,退到寨门外。”她只留下这句,再下楼台,有庄宝兴在侧护卫,缓步跨过寨门。 张湍沉默片刻,带众武夫成队退出寨门。而寨中贼寇,见晏别枝头颅滚地,已斗志全无,不再追击。双方近乎平和地分至寨门两侧,隔着半扇半开的木门,遥遥相望。 张湍自怀中取出手帕与她擦拭掌心,低声问她:“你想如何?” 她未答话,转身向寨门前行数步,门内众寇随之后退。 “诸位不必紧张。”她抬眼看向寨门内,“刚刚有两名女子身负重伤,后山亦有数十名女子被锁其中,请诸位将人交给我们。此事今夜就可揭过,我们也好离开。” 门内无人敢应,最终齐七拖着带伤的右腿向前,面色凝重反问:“姑娘究竟是谁?” “无关紧要。” “姑娘通晓兵法,又有胆略,实在不像一般人。我看得出大哥认识你,重视你。他曾经是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他重视的女子,绝不会是寻常人。”齐七心中忐忑,“姑娘不说,我们心里始终没底。” “五日后,”声音被风裹着送入众人耳中,“我会再来。” 张湍猛地抬头。 她又补充一句:“只我一人。” 寨中关押的女子被放还下山,寨门闭锁,赵令僖亦随众人下山。回到善堂时,已是清晨,惨白天光铺满路,一行人各自回房倒头休息。张湍端来热水,与她擦面擦手,擦去脖颈手臂的热汗血污。 手帕的热气抚平疲累,她倚着稍显破旧的棉被,合眼静静享受着久违的舒适。 热气蒸蒸,渐渐熏红脸颊,她微抬双眼,犹如酣醉般睨向身侧的张湍。他换盆热水,动作轻柔地替她脱去鞋袜,将她的双足轻轻放在热水中。 此举已悖礼教。 可昨夜寨中,是她先起弦音,拨动情思。 微烫的水熨帖双足,缓缓纾解久行的酸痛。屋内静谧而又安逸。她转腰伏在被上,在安逸中沉沉睡去。她不愿再多想。直至梦中,温热的掌捧起脸颊,粗糙的茧磨过嘴唇,她在滚烫的遐思中惊然乍醒,心如船顶雨珠乱跳。 室内不知何时焚起香,沉静绵长,是安神香。 却难抚她心神。 她身上盖着温软的被褥,半掀褥子起身,发觉衣衫已被解去,换了套崭新的里衣。 张湍不知去了哪里。 枕边叠着套干净的袄裙,淡黄的面料,素雅柔和。不是她的衣裳,但看模样应是新的。她起身换上衣衫,披散着长发便向屋外去。 善堂楼内无人,后院传来吵闹声,还有些叮叮当当的声响,吵得她头疼。待走进后院,她才发觉,昨夜闯寨的武夫们,此刻正在后院和泥晒砖、锯木劈柴。一问方知,这是想在后院新起间屋子,再制几张桌椅。新屋可作学塾,善堂收留的孩子们能在这儿读书识字。 “学塾?”她四下看去,未见张湍身影。 “舒公子说要长住,想要开办义学,我们在这儿盖新屋,他去城中找大户们借学具去了。”撷春笑意盈盈捧来些细枝干柴,“托娘子的福,这些孩子们也能有识字的一天了。” 这便明了。她说五日后重回山寨,是因晏别枝死前曾说,近处几座山头都已在他掌控之中,且都经过训练。倘若她能顺利将这些贼寇收入麾下,来日举事便有了最初的队伍。想来张湍是猜到这些,才会说要长住。 他离任在外,是为体察民情,终有一日要回京复职。 “娘子,外边来了些人,要见娘子。”小女孩匆匆跑到她的身边,抱住她的双腿,抬头笑说。 “见我?”她心觉莫名,由着小女孩握住自己手指,将自己拉到门前。 善堂门前,数十名衣衫破旧、形容枯槁的人,无论男女老少,看到她出现在门前,纷纷俯身跪地叩首:“谢喜娘子救命大恩!谢喜娘子救命大恩!” 此起彼伏的声响在善堂前不住徘徊。 是从寨中救出的那些女子和她们的家眷,聚集在善堂门前,向她叩首致谢。从前无数人在她脚边匍伏叩首谢恩,都不及今日令她心中震颤。 “听说喜娘子要在善堂办义学,我们没有钱,但是有力气。”几个稍微结实些的汉子直起身,“帮娘子盖屋铺瓦,挑泥搬砖,都不在?????话下。” 周围人附和,那些女子又道:“我们虽什么都不懂,但织布洗衣还是会的,也能来善堂帮忙。” “你们——”她沉吟许久,本想拒绝,可看着一双双明亮的眼睛,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最终柔声笑道:“你们吃苦受累好些日子,养一养伤病,等精神好了再来帮忙。” “娘子,”远处角落有一女子吞吞吐吐,犹豫再三道:“我有件事想请娘子帮忙。” 她走上前,躬身将近处几人扶起,后边的人不愿让她受累,自行爬起身来,同时让开道路。她走到那名女子身前,扶着她的手臂想将人搀起,那女子却刻意躲开,摇摇头说:“这事我跪着说才心安。如果娘子不想听,我就不说。” “你的礼我已受了,岂能不听,站起来说吧。” 女子迟疑再三,最终缓缓起身,低声道:“这事能不能私下里说?” 她转身看向众人道:“你们都先回吧,记得养好身子,善堂还等着你们帮忙。” 等人散尽,她带着那女子入善堂坐下,端盏热茶,令其放松心身后缓缓道来。 “我家妹子,是被她丈夫送给寨主的。”女子刚说一句,肩背便不住发抖:“托娘子的福,人囫囵救了回来,可是回家后,她丈夫不肯要她。说她被山贼们糟蹋过,不干净,不配进家门。我家妹子一晚上投了两次井,我怕她再想不开,把她捆在床上。娘子——”说着,那女子又跪下:“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想求娘子想想办法。娘子连那些山贼都能制伏,帮帮我这可怜的妹子肯定不是问题。” 凝眉听完,她将人扶起后道:“你先回去,将你妹妹带到善堂来。” 白双槐领命套上马车,带着那女子回家接人,出门时与张湍擦身而过。 张湍抱着几叠宣纸,手提竹篮,篮中是笔墨砚台。他将东西交给撷春后,听说刚刚门前道谢的事,暗自欢喜片刻,便登楼去寻赵令僖。 赵令僖知他回来,正在楼梯前等着。 她垂眼看着张湍拾阶上楼,直到他在两级台阶下停步。 “张湍。” 张湍轻抬双眼,微微仰视着近在咫尺的她。 “你回来时遇到小白了吧。”声音低缓,带有些许疑惑:“是名从寨子中带回的女子,她妹妹也被抓入山寨,回家后被丈夫嫌弃,心伤之下自寻短见,好在是人救回来了,却仍想不开。” 他的呼吸愈发轻缓,几近屏息。 “她丈夫觉得她脏。”她低眼看去,“你呢?” 记得张湍也曾数番寻死,是以心觉好奇。 忘记是何时起身有俗欲,而她心中所有欲望从来不加遮掩,故而设檀苑、训檀郎,以觅欢愉,以作纾解。她不在意那些檀郎是否心甘情愿,因最终能侍奉于她的,皆是心甘情愿。于她而言,寻欢作乐与世人争名逐利并无区别。人不厌金银多、不惧名利高,又岂能忌心中欲、色中相。 倘若无忌,便无肮脏洁净之分。更不应因此寻死觅活。 “公主。”张湍低首垂眉,“史书刻有数千年,何必论一时对错。”他亦茫然,心中空荡,没有答案。他不知她是何意,却生怕叫她难过。她的过往,世人尽知,他曾因此心觉耻辱,又曾因此心怀嫉恨。他不敢认下自己曾以权谋私,将薛岸等人发配蛮荒之地,更不敢回忆,昨夜自己是以何种心情置晏别枝于死地。 是他擦去血污的动作叫她生疑吗? “非是净污之辩。”他又仓皇低声,“是嫉恨,是湍,心有嫉恨。” 似乎答非所问。她忽而想起淋了满身的血污,和他执着擦去血迹的动作。他不是疯癫,他神智异常清醒,直至此时此刻都清醒至极。 “嫉他什么?又恨他什么?” 袖间双拳紧握,他几乎将牙齿咬碎,最后泄了力:“心有痴妄,故生嫉恨。”一经开口,便松了口气,继而又道:“净污是假,嫉恨是真。人皆有独占之心,难容他人染指。” “独占。”她俯身贴耳,“你说,你想独占本宫?” 吐息如手,乱他心弦。 心中思绪千回百转,最终,他吐出一字,语气坚定,而后抬起双眼。 “是。” 自雪夜宫变,鸩酒入喉,情思狂涨,自此覆水难收。 是他曾怯懦迂腐,圈禁于史册经书,心有所思,而口不敢认。 心中嘲声沸腾,不止不休。悦琴音为风雅,悦情|欲为低俗?荒谬。至今日,他才敢将心念剖开。他张湍,自始至终,都是因情|欲所导,落足迷梦泥淖,继而越陷越深,无法自拔。克己复礼令他困身水牢,他将琴弦视为稻草。水中稻草,岂能救人?驼身稻草,岂能杀人? 不过是自欺欺人。 不过是顺水推舟。 凭欲生情亦为情,因何为之羞?因何为之耻? “是。”他再言之,蓦然探出双手,将咫尺外、心魂中的她拉入怀中。他将人抱起,开合房门,极尽温柔地将人送上床榻。 她坐在床边,稍有愣神。她从未想过,他会有如此笃定的陈辞。好似从她离开皇陵,被他劫马带回王府那刻起,张湍就不再是她知道的张湍。 他抬起她的手掌,轻按在自己喉间。 “早已立誓,生死由你。”他沉声低语,嗓音边缘仿佛带着雾气。他吻过额头,吻过眉心,吻过鼻尖,吻上双唇。占有是野兽本能,人亦为兽,本性如此。他亦如是。 扣结绑带在他指底逐个散开。 ——他想要无穷无尽的占有。 “张湍。”喉间手掌脱力垂落,带着水音的低唤在他耳边响起,“张湍,等等。” 他睁开眼睛,满含情意的双眼深深望着她,对她将出之语倾耳聆听。 “孝期未毕。”她回望道,“你我皆是。”张湍父母过身刚过两载,先皇驾崩仅去一岁,他们本都是戴孝身,何以窃云雨? 倏忽风来,吹开房门,眼中情思渐次消去。 他醒了神。 “抱歉。”他仓皇站起,背过身去,不敢再看。 衣带绳结缓缓系紧,她低声轻笑,却未应答,话锋转道:“你要办义学?九省未曾走完,长留在此,朝中恐怕不好交代。倘若哪日圣旨来寻,我在旁边,你该如何回话?” “他不会知道。”张湍垂首应声,“在你想要他知道之前。” “如此最好。”指腹抹过唇角,起身与他擦肩,兀自向楼下去了。 她也在逃。 曾经予她无限欢愉的乐事,如今她竟惧于面对。心中所欲,脑海所思,她难明了。是碍于怨恨,或是碍于情思,亦难明了。与其细细分辨,不妨早早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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