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就去送信。”白双槐连忙跑开,带着信函,挤过围堵在府门前等候散钱的人群,几乎丢了条命才到前列,挣扎着将信地上前说:“我有拜帖,烦劳转交。” 门前守卫将他从人群中拉出,听他细说:“烦请这位大哥将拜帖转交给慧慧。” “慧慧?”守卫拿着信抖了抖,“府上好像没有叫慧慧的女婢。” 正在准备散银工作的管家听到,稍愣了愣神,仔细琢磨后上前问道:“这拜帖是给慧慧的?” 白双槐点点头。 管家再问:“你家老爷给的?” “我家娘子画——写的。” “你且等等。”管家提着衣摆,带上信函,匆匆进府。府内乱哄哄一片,赵令徵今日刚刚回府,一切还未安置妥当,就又要忙着散银施粥。府中上下皆是焦头烂额。 管家步进书房,赵令徵面带委屈坐在桌前,手中握着只毛笔,悬在空中,手臂乱颤,墨汁四溅,却也没有放下。桌案对侧,张湍拿着本古籍,刚翻过两页。 “殿下殿下,这有封拜帖。”管家笑吟吟来,看到赵令徵手臂发抖,额间带汗,五官都挤成了一团,大吃一惊,心疼道:“哎呦张大人,殿下何曾受过这些罪,容他歇歇吧。”说着将拜帖搁在桌上,从赵令徵手中取回毛笔,再轻手轻脚给他捏着手臂。 赵令徵神情胆怯,悄悄抬眼看着张湍,屏住呼吸不敢出气。 张湍无奈,笑着摇摇头,合上古籍道:“歇一刻钟吧。” 得到准许,赵令徵拍着胸口喘息。 管家提醒道:“殿下,看看拜帖。” 赵令徵甩甩酸痛的手臂,毛手毛脚拆开信函,抖出其中信纸。信纸脆弱,当即裂成两半,管家急忙搭手,小心翼翼将信纸拼起,摆在他面前。 纸上螳螂张着镰刀,骇得他猛然跳起:“却愁好坏!” 张湍本不在意什么拜帖,闻声惊然,快步走到桌案前,抽过信纸,展开仔细看去。却没有任何字句,只有只虫子,看似威风凛凛。 “殿下认得这虫子?” “却愁最坏了,捉只螳螂吓慧慧,慧慧的手都被割出毛毛血了。”赵令徵委屈地捂着手,仿佛刚刚被螳螂割伤般。 张湍追问管家:“是谁送来的拜帖?” “送信人就在门外等着。”管家回了句,又问赵令徵:“殿下,要见他吗?” 赵令徵抿着嘴唇,眉眼挤成一团,最后小声道:“你要好好看着却愁,不准让她吓我。” 管家叹息,嘀咕着说:“哪还有靖肃公主。”旋即有抬起声音回答:“老奴这就去回话,叫他们今日就过来。” “金管家。”张湍叠起信纸,妥帖收入怀中,含笑礼道:“今日府上忙碌,想来金管家抽不开身,不妨由湍代劳吧。” 张湍刚进偏厅,抬眼见白双槐正在等候,笑意愈深。 “白将军。”张湍作礼请道,“府上众人抽不开身,三皇子就将迎客的差事交给了我。时间不早了,白将军,请带路吧。” 白双槐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最终只得硬着头皮,带张湍回到住处。看到张湍纵马在前引路,赵令僖丝毫不觉诧异,登上马车。他们避开正门前拥挤的人群,绕去偏门,从偏门入府。 一路不语,直抵书房。 赵令徵仍在练习持笔,手臂越发无力,眼看笔尖只差丝毫就要点在纸上,赵令僖快步上前,将纸张抽出。笔尖在纸上落下一道长竖,她笑盈盈将纸上旋转,看着横痕道:“不错,会写‘一’字了。?????今日练习就到这儿了,还请夫子明日再来。” 她将信纸递给张湍,扬了扬眉,逐客。 近一载未见,他有千言万语藏在心口,却被她堵住。他知道她来寻赵令徵必有要事,但一介痴儿,又能帮她什么? 张湍收下信纸,双脚却不挪分毫。 赵令徵看着僵持的二人,小心翼翼道:“老师,这是却愁,我的妹妹。却愁,这个是张老师,要教我写字的,每日授课要到亥时。” “亥时?”她陡然作色,“张湍,你自己爱挑灯苦读是你自己的事,他的心智不过是个孩童,你怎能这般苛刻?” 张湍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赵令徵恂恂缩起手脚,低头嘀咕道:“我早上起不来,过了午时才上课的。” 声如蚊呐,赵令僖却听得清楚,不由回头敲敲桌道:“多大年纪,竟还赖床?” “娘子,殿下心智与孩童一般,晨起贪睡难免的。”张湍眉眼带笑,旋即行礼告退,不再僵持。他虽有满腹相思待倾吐,仅听她三言两语,就将愁苦消解殆尽。他有来日方长,不急在朝朝暮暮。 门扉轻轻扣合。 赵令僖回看闭合的房门,登时被抽空气力,歪坐在扶椅上。缓了又缓,在赵令徵好奇的目光中,她随意开口:“谁叫他来教你写字的?”问题的答案她心知肚明,张湍不会无故到东岭授业,多半是赵令彻授意。 赵令徵果然回答:“是七弟。” “你去过京城?” “嗯嗯。”赵令徵点头,“七弟说想让我当东岭王,但是我不认字,他们都不愿意。七弟就说让我学写字,等学会写字了,就封我当东岭王。” ? 第112章 赵令徵天生痴愚,不懂权衡谋算,记性又差,赵令僖徒费功夫,最终没能问出赵令彻的目的,是以作罢。窗外霞色渐浓,赵令徵攥着衣角:“却愁,天马上黑黑,要找人来点灯了。” 赵令僖将门拉开些许,一线霞光拓上她脸颊。她与守在门外的白双槐颔首示意,转眼瞥见院中树下,张湍举张残破信纸静静站立,正微抬首若有所思。 是个麻烦。 “慧慧,我正和七哥捉迷藏。”她轻扣合门扉,回到案边贴着赵令徵右耳悄声:“除了你,再不能有旁人知道我在哪里。他们都是七哥的眼睛、耳朵,一旦被他们知道,我就会输。慧慧也不希望却愁输给七哥吧?” 赵令徵惊慌失措:“慧慧不想!那慧慧该怎么办?” “从现在开始,我要藏好自己,让他们都看不到我、找不到我。”她将赵令徵推到门前,“你现在带张湍离开这里,等到吃过晚饭再回来。那时我已经藏好了,但你不能找我藏在哪里,不能大喊我的名字,要完全忘记我来过。慧慧做得到吗?” 赵令徵郑重点头,挡在门缝前悄声说:“慧慧要出去了,却愁快先躲起来,别被人看到。”她走到桌案后半蹲下,赵令徵踮脚抬头,看不到她的身影,松了口气后出门。先挽着白双槐的胳膊快步跑向张湍,再挽上张湍,将二人一同拖拉出院子。 半炷香后,白双槐绕至书房后窗翻入。 “拖着两个男人跑出那么远,三皇子竟也不觉得累。”白双槐揉揉胳膊,见赵令僖正以夜明珠照亮。 桌案边叠摞许多宣纸,纸上是横曲折竖拐弯的笔画,赵令僖颇有耐心地逐张翻看。少时痴症未显,赵令徵拿过几日笔,因太过吃力没少遭受责罚。后查出痴症,皇帝厌弃,赵令徵在宫中常受欺凌。直至赵令僖开蒙后偶遇赵令徵,那时二人皆不爱动、不爱说,常常并排坐在阶前晒太阳。其后兄妹二人俱被一只螳螂割伤,不久赵令徵便被送至夏城,再没回过京城。 “我叫他带你们走,哪怕是累,他也不会开口。”她将宣纸重新叠放平整,“赵令徵府中养有二百精兵,这方印鉴可作兵符,立春前要完全接管。” 虽说军纪严明,有印鉴兵符在手,可任意调动那二百精兵。但她不仅要能调动,还要这二百精兵,入她麾下,随她征伐。 印鉴推至白双槐面前。 夜明珠荧光温柔覆盖印鉴,白双槐当即跪地:“这二百精兵是娘子赖以回朝的本钱,娘子理应亲自接手。” “你也是我的本钱。”指腹轻拍印鉴,“阿宝带银州兄弟,你掌管这二百人,来日我们共同回京。” “娘子信我?” “为何不信?”她微感诧异,掩口失笑,上前将人扶起:“原南山间我已说过,你与阿宝,皆是我的亲信。血脉相连谓之亲,交而不疑谓之信。我怎会不相信你?” 她双手捧送印鉴至白双槐眼前:“立春为期。” 白双槐肃然接下印鉴:“立春为期!” 誓言落地,白双槐自后窗离去。她折回桌案前,手掌抚过那叠宣纸。来日赵令徵若进京受封东岭王,她与麾下兵将,借护送之名潜入京城,或也未尝不可。念头刚起便被按下,京中五城兵马司、宫中禁军,倘无策应,绝非数百兵将可胜者。贸然动手,不过自投罗网,还会牵连赵令徵。 忽而,一只冰冷的手,掩住她的口鼻,一条健实的臂,箍住她的上身。脊背后虽有空隙,仍能觉出灼热的体温与剧烈的心跳。 长久的凝神细思,叫她没能觉出对方潜入靠近。 那条健实的臂膀将她抱起,同时调转朝向,扶她坐在桌案边缘。叠放整齐的宣纸被推散开,飘飘扬扬落地,在黑暗中沙沙作响。夜明珠骨碌滚远,月白清辉愈显淡薄,最终隐入黑暗再无光彩。 淡光消失前,她看清了对方的脸。 那只冰冷的手终于挪开,抚上她的脸颊,轻柔而又胆怯。他双眼中的神采随夜明珠的亮光消失而荡然无存。 拇指摩过嘴唇,指腹与唇肉皆生灼意,他缓缓贴近,留出足够的时间供她脱逃。 可她没有。 阔别已久,她从未思念,也从未淡忘。 是无暇思念,而又不肯淡忘。 呼吸间的丝微起伏,喉咙中难抑制的叹息,朦胧如纱,潺潺如水,在黑暗的书房里奏出和谐的曲调。 屋外烟花升空炸开,刹那间刺目的光穿透窗纸,照见两唇间一带春溪分外明亮。 顷刻墨色重染,室内复又黑暗。 鼻尖微碰,沙哑的嗓音低诉哀求:“别再不辞而别,好吗?” 不问缘由,不求长伴,只求来去有信。 “张湍。”声调微沉,稍带水音:“授课到几时?” “最迟年底,新年祭天前会为三皇子授封。”不等细问,张湍便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此举并无他意。从前三皇子因生来痴症未得封王爵,是以薪俸微薄,又常年散银施善,在东岭的衣食起居略显简陋。加道爵封,多些赏赐,不过是为三皇子能过得舒适。” 沉吟片刻,她嗤笑道:“三哥常年布善,在东岭广受爱戴。又天生痴愚,无力动摇其皇位。如今给个不痛不痒的爵位,就能顺手揽获东岭偏地民心。好算计。” 张湍知她心中有怨,如此揣测也属常理。他未开口替赵令彻多加解释,怪怨尽由赵令彻一人担下,他这雪夜宫变的始作俑者,还能在煎熬中佯作心安理得。是该窃喜,又觉羞愧,不知何时起,他开始能如此泰然自得委罪于人,而自己逍遥法外,甚至恬不知耻,在她面前阴魂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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