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找。”她盯着张湍双眼,“京城没有,就出城去找,出城还没有,就到宛州去找。抓不到他们,就抓他们的家人。将他们两个活着带回京中,其余人等一经捉拿就地赐死。” 张湍怒目圆睁。 不等他开口,她继续说:“还有孟川。张状元全家老小,一起接入京中。今冬本宫要于摄云湖摆宴,旁人可以不来,张状元的父母却不能不来。” “你——”张湍气急,一口叱声堵在喉间发不出。 “本宫如何?”她笑说,“本宫要如何便如何。作茧自缚,怨不得人。把他带下去,告诉内狱的人,留他一口气儿来日与父母团聚即可。本宫要的答案,却片刻拖延不得。” 崔慑领命。来时禁军宽待张湍,任他自己行走,行路速度被他压慢许多。此时揣摩公主心意,想是不必再多宽待,两名禁军直接上前将他双手反剪。 她忽然又道:“慢着。” 两名禁军慌张松开,只怕是因动作粗鲁慢待了他,惹得公主不悦。 “次狐,去取官衣。”她悠然道,“把他身上这件灰皮扒了,换一件衣裳。” 禁军面面相觑,一时间不敢动手。 “就在这儿脱。”她端坐案旁,好整以暇看向张湍。 张湍恼红了脸,恶声说:“湍可领任何刑罚,却绝不受如此大辱。” 她呷一口茶,轻飘飘吐出一字: “脱。” 禁军们再无顾忌,将兵刃交予近旁兄弟后逼上前去。张湍后退躲避,却遭多人围堵,避无可避。两名侍卫从后擒住他双臂,一人在前将其腰带扯断。随后侧边两人抓其衣袖,动手反向猛力拉扯,直接将他灰绸外衫从中撕裂,只余中衣蔽体。 清脆笑声不时响起,她在旁看着,看着一向端方清正的张湍身陷窘境。 早该如此。 是她过于仁慈,才会有今日局面。 往常哪个不是遍体鳞伤也要求她恩赏? 什么君子正衣冠而知礼,侍奉她、顺从她,才是海晏河清殿中唯一的礼。 寂寥秋风起。 破烂外衫被践踏在地,推搡挣扎间,他发冠已斜,束发已乱,几绺乱丝迎风飘起,或斜过眉眼,或缠于嘴角。 斯文扫地。 他缓缓上前,躬身欲捡地上衣。 禁军踩着衣角,任他拉扯却不动分毫,引得哄堂大笑。 次狐快步送来官衣,得她指示,方敢奉上前去道:“张状元,换这身衣裳吧。” “不换。”他冷冷回话,仍固执地去捡自己的旧衣。 她懒懒道:“张状元没手没脚,不会穿衣,你们来教教他。” “是!” 经刚刚一番折腾,禁军们再不拘谨,壮了胆子,捋起袖子,放开手脚上前。一人扼住张湍脖颈,将人举起,引来满堂喝彩。眼看其白面憋红,方才松了手将人摔到一旁:“白脸秀才这就憋不住了?——哦不对,是状元,小的们伺候状元爷更衣。” 两人将他架起,欲套衣衫,却见他曲肘抗拒。 “兄弟们,把他这两条胳膊卸了,方便穿袖子。” 闻言,她抬手道:“等等,日后他还要在本宫面前伺候,人得是个囫囵的。” “公主请放心。”一名禁军答道,“咱们有法子,将他这两天胳膊扯脱臼,等穿好衣裳再装回去,不会缺胳膊少腿。” “那就好。”她安心继续看戏。 禁军们常年操练,手底都有功夫在,说要卸了胳膊,咔咔两声,张湍煞白了一张脸,两条胳膊便无力垂在身侧。 朱红官衣这便轻而易?????举套上了身。 待将胳膊接好,一人忽然朝他后背猛踹一脚,大笑喊道:“快给公主磕头!” 这一脚猝不及防,他站立不稳,踉跄扑上前去,几乎扑到她的脚边。 她吓了一跳,手中茶盏直丢出去,一盏温茶恰淋在他脸上。 他不声不响抬袖擦去面上茶水,缓缓站起身。 戏已看倦,她摆摆手道:“带去内狱吧。” 因无禁口之令,张湍被捉一事及院中发生之事,只半日时间便传遍内廷。各宫各苑茶余饭后皆在议论此事,一说前途无量的状元前程就此断绝,一说能保住性命已是不易只看后续将受如何磋磨。 更多宫人有说有笑,提及被迫当众更衣之事,只说若肯早早进公主屋里脱衣裳,何必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脱衣裳。 讥嘲议论此起彼伏,很快传入宣天阁。 依祖制,未得加封的皇子婚后七日间,与妃同宿宣天阁中。七日后,若无加封,则迁居东宫偏院,若有加封,则迁入宫外王府。 如今赵令彻与孟文椒尚居宣天阁中,听宫人讲述张湍境遇,孟文椒当场昏厥,赵令彻凝眉不展。同时宫外孟宅送来信函,乃张湍当日就擒之前所留,言说不愿牵连众人,甘愿孤身受戮。 若能引颈就戮,不失为一件快事。 可却遭逢侮辱践踏,何其悲哉。 次辅王焕寻御史上书弹劾,一劾赵令僖擅自调动五城兵马司,责其为一己之私危及京城万千百姓;二劾赵令僖折辱学子朝臣,责其为荒淫私欲令天下读书人寒心;三劾赵令僖奢侈成性挥霍无度,责其刮民脂而筑高楼、汲血汗而填私欲。 几日内,数千道奏疏送入钦安殿。 几日后,皇帝只批朱一句: “擢张湍为正四品佥都御史,以慰天下学子。” 其余桩桩件件,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 一石落水,激起万千波澜,最终都将沉寂。绿树凋矣,秋风扫去道上红叶,园中花败,零落入泥唯余残香。秋将去也。 仲秋时节,工部领靖肃公主令,而后兢兢业业临摹书画,绘出图纸。后招来数十名能工巧匠共同商议,终于定出完好方案,拟于秋深之时开始动工。 靖肃公主下令冬日摆宴摄云湖,是以各监各部早早开始筹备。宫里宫外,尽皆忙碌着,赵令僖仍如往常饮宴极奢,偶尔将张湍自水牢中拎出,瞧一瞧开口没有。 斗转星移。不知是夜何夜,风紧,吹动花窗摇曳作响。次日一早,枯枝挂雪,满树梨花,入冬雪落时。素白银妆遍及宫中每一角落。 她早早登上靴子,披着斗篷奔入雪地,在白茫茫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一入冬,天寒地冻。工匠进度放缓,几遭催促处罚后,终于在腊月时节将她所需亭楼建成。 张湍被释出内狱,押至海晏河清殿。 身着单衣,尤显松垮,比起几个月前,他瘦削太多。走路时跌跌撞撞,每一脚落地,都觉脚踝无力、双膝酸软、双腿麻木。久不见阳光,他只能半睁着眼睛,看许多事物都看不完全。 宫人推着他,一路推到摄云湖边。 湖中央坐落着一栋高楼,是光晔楼,他曾去过。 但在光晔楼前五丈处,另有建筑,他未曾见过,亦看不真切。 皇宫内廷,水面最广当属摄云湖,被圈入海晏河清殿内。湖中央建有光晔楼,不必再提。光晔楼前,则是众多能工巧匠,昼夜不歇赶工至今,依赵令僖所绘图卷打造出的巨型鸟笼。 这只鸟笼与光晔楼四层同高。根根栏杆间隙不足四寸宽,向上延至三层楼高时向内圆滑收束,居于底座中心正上空。底座中,铺有黑土黄泥,植有一树梅花,梅枝横斜自栏杆间隙探出。 腊月梅花开,有花朵不慎跌坠入水,一点红舟飘飘荡荡,随波逐去。 张湍站在水边,他看不清楚,亦听不清楚。侧边一只乌篷船破水沉浮而来,当停在他身边时,他才发觉。他眯了眯眼睛,试图看清船上来人。 先是一团火红自蓬下钻出,是她。 身披火红斗篷,踩上船头,探出丰腴手掌。 一旁宫人递上手臂,供她搭扶。等她跳上了岸,他再看便更清楚些:斗篷帽檐织有雪白绒毛,团团簇拥下,是张满月脸,描黛眉、点胭脂,美丽娇俏。 如从前般。 她俏生生地笑:“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 自秋日禁于内狱水牢,日日忍受酷刑拷打,偶尔被她叫去盘问两句,至今日,天地已白。他这一年寒暑,便耗在这座宫里。 始作俑者,近在眼前。 见他默默不语,她又道:“内狱说,你这一个月,没说过一句话,连梦话都没有。我可不信,人怎能这么久不说话?除非是个哑巴。” 张湍仍旧不答。 “你不爱住清平院,我给你造了间新的宫殿。”她遥遥指向那座装点漂亮的鸟笼,“瞧,是不是很眼熟?当日你穿着那件灰扑扑的衣裳,看起来与那只鹦鹉一模一样。鹦鹉被人驯养,有它的笼子住,你也该有。” 张湍无开口反驳的力气,甚至没有力气皱一皱眉。 “来,上船。”她笑盈盈拉着张湍跳上船。 船只在水中摇晃,他站不稳,几乎扑入水中。好在后来宫人眼明手快,拉住摇摇欲坠的他,将其推入蓬中落坐。 一蒿点水,船只离岸,向那座专属他的囚笼行去。 这些日子饱尝磋磨,他的反应慢了很多。待被推入笼中,侧身倾倒,身躯覆压掌根,未愈的伤痛齐齐发作,他开始颤抖。寒冬腊月,肢体沁出层层冷汗,风来时尤显寒冷。 她不在意这些,只问宫人:“东西备好了吗?” “回禀公主,尚衣监已将东西送来,只等公主下令。” “铺吧。” 乌篷船搁下张湍入笼后,荡荡远去。 另有几艘小船向水中鸟笼驶去,载着工匠。工匠们背负包裹,抛出飞爪钩索,勾在鸟笼上方。来回拉扯两下后,确认绳索稳固,方沿着栏杆攀爬至鸟笼顶端。 工匠在笼顶解开包裹,露出其内红绸。 红绸抛扬,如云飘飞,如羽下坠。 四名工匠,四面红绸,交叠覆压在鸟笼四面八方,将鸟笼完完全全遮掩其中。她在光晔楼下靠岸,登上五层,远远看着前方红绸塔,击掌而笑。 这是她驯养的笼中禽、地上兽,等闲不示于人前。 …… 方寸之间,张湍静静呆着,不知是醒是眠。 他懂这笼中意。 什么时候,他能像鹦鹉学舌一样,学会如周围权贵奴仆那般卑躬屈膝、温顺听话、曲意逢迎,什么时候,他就能像外边成百上千个宫人那样,离开这座牢笼。 可他怎能为了走出一个囚笼,进入另一个囚笼。他可以留在笼中。一如困锁清平院,一如被囚地水牢。 往来煎熬,不过如此。 日复一日。 笼子锁住他的脚步,红绸困住他的视线。 白日里,他张开双眼,眼中满是鲜红,闭上双眼,眼中亦是鲜红。 黑夜间,他张开双眼,眼中满是漆黑,闭上双眼,眼中亦是漆黑。 万千繁华俗世,在他眼中,只余下黑红两道色彩。梅树枝干是黑,梅树开花为红。雪落绸帘是黑,风动绸帘为红。疏影淡香是黑,湖水清甜为红。老父叱责是黑,慈母疼惜是红。每日送饭宫人是黑,每日碗中饭菜为红,鲜血淋漓,吞咽如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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