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 “他是谁又有何相干?京中此类卑劣恶徒何止他一人?甚至今日,你还在为此类恶人义正辞严。”解悬自嘲笑道,“我那位神交挚友,同我通的最后一封信上,还天真以为我真能还他一个公道。如今想想,委实可笑。” 张湍痛心:“若人人都因噎废食,长此以往,世间哪里还有公道可寻?” “律法条例于王公贵戚眼中,形同虚设。”解悬冷笑,“仅能用来规训平民百姓的东西,算什么公道。” 张湍匪夷所思:“你不信公道?” “不信。” “普天之下,任谁都可不信公道,唯你不能!” “凭什么?” “因你就是公道。”张湍苦心劝说,“今有积弊而不争之,养痈遗患贻害无穷。前路纵有千难万险,但秉公理、守本心,终能得见乾坤清明。” 解悬避开他的目光:“一纸空谈谁不能?”稍作停顿,忽又玩味笑道:“若她身死,我就试上一试。” “无绾——” “不必再说。”解悬退至一旁,“东西已然送到,你的公主受了委屈,你身陷囹圄也要千方百计替她泄愤,与我不相干。从今往后,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狱中交情止于今日,想要状告悉听尊便。告辞。” 解悬拱手一礼,转身离去,不作丝毫停留。 张湍气闷,郁结心头,只觉头脑昏昏。次柳见他面色苍白,当即要呼御医诊脉。 “不必劳烦,只是昨夜没有睡好。”他拦下次柳,犹疑再三,低声垂询:“薛子湄薛公子,今日可在殿中?” 次柳回道:“薛公子昨夜留宿殿中,应当尚未离去。” “烦劳女官问一问薛公子,可有闲暇与湍一叙。” 次柳应下,便往椅桐馆请薛岸。赵令僖醉心曲谱,摆摆手便放了人,由着薛岸去往琅嬛斋。薛岸知晓解悬刚刚离去,稍加揣测,约么猜出张湍用意,刚一会面便开门见山,将解悬故友之事和盘托出。 “人确实进过海晏河清殿,但我未曾见过。年年入宫美人不计其数,能够留下侍奉的却少之又少。” 张湍听出话外之意,面露尴尬,啜一口茶后再问:“薛公子可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 “陈年旧事,记不大清,好似是姓屈。”薛岸叹息道,“如若次燕还活着,说不准能问出些什么。可惜。” 张湍喃喃道出一个名字:“屈昭明?” 薛岸奇道:“你见过他?” 倘若真是屈昭明,何止见过。 张湍胸口憋闷,抬手按在心口。火自心中焚,顷刻遍及全身,肺腑如灼如蜇,引得胃中翻涌。一股腥气直逼喉头,片刻后,丝丝鲜血漫出牙关。 薛岸觉出异状,轻声询问:“张状元不舒服?可要传御医?” 他不敢开口,只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在下先行告退,公主那厢还等着呢。” 目送薛岸离去后,他摸出方帕,呕出一口血来,再仔细将唇角擦拭干净。 眉眼之间悲色难解。他与屈昭明,不止见过,还曾朝夕相对。檀苑之中,除却主事太监与待选檀郎外,另有数名教习,屈昭明便是其中之一。檀苑教习,常以己身为范,授众阴阳调和之法。他自今日方知,缘何身在檀苑之时,屈昭明极尽戏侮于他。 往日羞辱尽浮眼前,他颤颤起身,步履摇晃,最终倒在门前。 赵令僖得信匆匆赶来,不由分说处罚了琅嬛斋宫人。 御医战战兢兢回禀因由:“张大人是郁结难纾,服食汤药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心病还须心药医。” “药先煎着,等他醒了,本宫亲自医他心病。”她信心满满,继而吩咐次鸢:“去问问薛岸、解悬,将他们与张湍交谈内容一字不落都记下来。” 薛岸闻言,亲自前来回话。 一番询问探查后,屈昭明与檀苑主事一同被传召至琅嬛斋。两人跪在庭院中央,心中忐忑,悄悄抬眼打量她的神情,暗自揣度。她只睨一眼,两人纷纷伏身,额首贴地,檀苑主事更是不等询问便急匆匆坦白。 自张湍被关入檀苑,只最早时有过自裁之举,后来忽然心平气和,不再有过激行径。苑内檀郎与之交谈,也是温和有礼。屈昭明作为教习传授课业,知他是新科状元,本就嫉妒,又见他不争不闹,更是愤恨,屡屡当众为难羞辱他。 檀苑主事将?????屈昭明所作所为和盘托出,屈昭明初时惊恐万分,待主事说完,已然恢复平静。 “非妒也。”屈昭明直起身,正视赵令僖道:“是恨也。” 她心觉好奇:“只恨他?” “何止。我恨他求死之心不坚,恨尔荒□□人,更恨天理不存、公法不公。”屈昭明缓缓站起,仰天长笑:“杀我,以祭天下夭亡的公道。” 薛岸蓦然发笑:“却愁意下如何?” “陈腔滥调,没点新鲜玩意儿。”她兴致缺缺,“将人送去大理寺少卿家里,就说是本宫赏他的小官。不必来谢恩了。” 屈昭明刚要咒骂,便被破布塞口,绑了双手拖出宫去。 薛岸明知故问:“公主觉得此事与解少卿有关?” “他刚一来,张湍便问起此人,多半有些渊源。若不是他在狱中善待张湍,定不会轻易饶了他。” 里屋,张湍昏昏睡着,梦魇缠身。昔日檀苑旧梦频频袭来,搅得他浑身发烫。两三碗汤药喂下,仍是高热难退。 事情传入皇后耳中,遣来几名僧人,在院中做起法事,是为驱邪。 木鱼轻敲,唱诵经文,声音入耳,渗进梦中。 张湍梦里溺入温泉,挣扎求生之时,艰难张开双眼,瞥见岸上站着一名僧人。僧人褪去百衲衣,铺上水面,将他视线遮住。诵经吟哦声不绝于耳,水面渐渐转红,他伸手拉扯,那红色却无穷无尽。 “张湍。” 他听到轻声呼唤。 “张湍?” 声音层层叠叠,如只素手,推开水面红衣。 愈发清晰。 他睁开双眼,隔水望见一张娇俏面容。 “张湍?” 她看到他双眼微张,惊喜展笑,伸手拍拍张湍脸颊。 他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 “醒了?”她反手扣住张湍手掌,转头向众人叮嘱:“今日院中僧侣皆有重赏。”而后招来御医,又遣人备好吃食,另命尚衣监主事速速来见。 连串吩咐说完,张湍彻底苏醒,神情木然,配合着吃药喝粥。 她知他刚刚苏醒或是神思混沌,便在一旁看着,直至尚衣监主事捧着官衣赶来,方回到床前与他说道:“父皇已然应允,等你病愈,便可入朝参政。我思来想去,给你寻了个好去处。就往内阁去,怎样?” 张湍望着她,神情恍惚。 “至于能否让家家户户、团团圆圆,便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她含笑取过官衣,放置在他枕边。 张湍张了张口,声音虚弱:“我睡了多久?” “足足睡了两日。”她笑看张湍,“觉得如何?我给你寻的去处。” “多谢公主,湍阅历浅薄,恐不能胜任。”张湍满是疲惫,脑海中是挥之不去的梦境,他被那梦境困住两日之久,一时间竟难彻底脱身。 “无妨。” 她将此事定下,不容再改。 八月末尾,张湍病愈,得皇帝召见,而后离开内廷。 内廷与外廷,隔着一扇红漆木门,一道高高门槛。他跨过门槛,门外,王焕已久侯多时。师生再会,相顾无言。两人一前一后,静静走过一条长街,最后在文渊阁门前停住脚步。 王焕缓缓道:“日常内阁议事拟票,就在此间。” “老师。”张湍长揖,“学生自知才疏学浅,忝列其位,惶恐难安。” “封疆入阁,多少臣子毕生所愿。”王焕仿若未曾听见,“你有才学,宅心仁厚。今有此良机,能够入阁议政,记得多听多学,将你个人之福,转为天下百姓之福,方不枉来此一遭。” 张湍垂首:“学生羞愧。” “进去吧。”王焕挥挥袖,携他步入文渊阁内。 半晌功夫,张湍入阁的消息传遍京城。众人慨叹,所谓一步登天,不外如是。外界议论纷纷,他充耳不闻,一心跟随王焕左右,细听勤学。每日丑时起身,寅时便在阁中,或收整卷宗,或翻阅典籍。 赵令僖虽准他入阁议政,却仍留他住在琅嬛斋内。若无要事,每晚戌时归去,倘有急差,便是通宵达旦。 除却日常政务外,皇帝交代查案一事,亦要抓紧办结。解悬拒绝与他合作,他只能自行去查,初时全无头绪,但仔细翻阅解悬交予他的书册后,忽而有了方向。此前解悬暗中提审朱陶等人,为避人耳目,不得不小心行事,可即便如此,所问之事亦是详尽非常,全数录在册中。 如此忙忙碌碌,让他无暇理会外界纷扰。月余后,他已能娴熟处理内阁政务,查案之事亦从初时一团乱麻,渐渐理出头绪。偶尔有百思不解之处,便修书一封,遣人送去解悬府上。书信虽然全数石沉大海,可他隐隐觉出,似乎有人在暗暗将他引出错综复杂的陷阱,向着真相逐步靠近。 日升月落,老树枯了枝丫,黄叶堆积墙角,秋风消散,倏忽冬至。 尚衣监新裁了冬衣,霜红的缎子,银丝绣线暗藏其间,温暖且奢靡。他已学会不再推拒这些好意,平声道谢,而后照旧寻公主谢恩。赵令僖整个秋日都与薛岸呆在椅桐馆中,他踩着枯叶,听着不成曲调的琴音靠近椅桐馆。 沿着宫墙前行,断续音节忽然停下,静了片刻后,一段熟悉又陌生的曲调缓缓泛开。他驻足聆听,听到春雨化雪,润泽万物,听到四海升平,处处欢笑。他分辨得出,是《离支词》的调子,却在多处改了音调。他亦分辨得出,操琴之人,正是他曾偷艺的琴师。 琴师现就在椅桐馆内。 他喜色难掩,快步向前,还未至门前,忽听一声疾呼。 一名内侍气喘吁吁奔来,拦住他的去路,语无伦次说完一句,而后弓腰喘息长歇。他将内侍吐出的字句重新拼接,大约知道,是王焕有急事寻他。 犹豫间,他回看一眼椅桐馆——琴音已歇。 倘若此刻入内,以赵令僖的脾性,怕是要耽搁许久。两相权衡,他托内侍向赵令僖带话,自己则匆匆向外廷行去。 王焕等在门外,刚一见面,便抓住他的衣袖,话不多说,拉着人快步向宫外去。宫门前,一架马车静候,王焕未作解释,带他上了马车。马车近乎狂奔一般跑了一炷香左右,颠得他头脑昏昏。 等到了地方,他走下马车,仍觉脚步虚浮。 许是颠簸太久,他站在街上,听着四周人群吵嚷,心悸难安。 “舒之,有人要见你,就在这座宅院中。”王焕这才道明原委,“我在此等你,你速去速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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