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湍看他在内间翻找东西,愣了片刻才上前去:“老师在找什么?学生帮你。” “找着了。”王焕抽出件陈旧信函,递到张湍手中:“依葫芦画瓢,写封奏章,陈明丧情,报请解官丁忧。你先写着,我去给你拟票,两不耽搁。动作快些,今晚你就能离京回乡。” 信函上落有浮灰,张湍感激涕零,抬袖擦去浮灰,抽出信笺,目光刚扫过一行,便是为之一怔。这是王焕的笔?????迹。再细看内容,是说乡里遭灾,家中老母亡故,请辞还乡,以尽孝道。 张湍忧思满怀,稍作平复,稳住双手,提笔疾书。 一刻钟后,师生二人皆已书成,王焕从他手中收过信纸,安抚他在内间等候。京中官吏,无论品阶,解官丁忧皆需报呈皇帝御笔朱批。王焕知他此时情绪低迷,只怕误事,便要代劳。 张湍知晓老师好意,却不忍劳烦,执意亲自前往。 念及两人若继续争抢,难免引来外人目光,王焕便不再坚持,但定要亲自送他去往钦安殿见驾。 天色愈黯,天风愈寒,巍巍宫墙未能截断冷风。寒风在宫内长街肆意流窜,吹出猎猎响声,犹如亡魂悲泣。 张湍跟随王焕,静静穿过宫门。 钦安殿内灯火晦暗,王焕疑心皇帝已经歇下,立在门前悄声与内侍沟通。内侍拿不定主意,便通报孙福禄,孙福禄急急出门来迎,向王焕道:“皇上刚吃过药,还没入睡,王大人稍候,老奴这就去通传。” 片刻后,钦安殿们启开,孙福禄引二人入殿。 炭火烧得旺盛,屋内温暖犹在炉中。张湍从寒风中步入暖房,不由头脑昏昏,稳了稳神,方随王焕步入内室。 “王焕,孙福禄说你有急事,说罢,早些说完,朕也好早些睡觉。” 王焕同张湍一起下跪叩拜,而后道:“是臣的学生,家逢变故,呈请解官丁忧。” 奏折交到孙福禄手中,孙福禄欲言又止,垂眼瞥向张湍,心中叹息着将奏折转呈皇帝。皇帝半卧榻上闭目养神,抓过奏折,一目十行扫完,最终目光聚焦在张湍的名字上。 “原来是你。”皇帝低哼一声,“你父母亲族远在南陵,是谁将这事儿告诉你的?” 张湍默然答道:“家中亲眷托人将信送入京城,臣得信方才知晓。” 皇帝仿佛没有听见,再问一句:“是老七亲自回来的,还是派人回来的?” “回皇上,是臣家中亲眷托人送信回京。” “行了。”皇帝随手将信丢至一旁,“允你休沐七日,解解哀思。至于解官丁忧的事,不必再提。” 王焕急忙开口:“皇上,万万不可啊。” 皇帝合眼回躺:“没什么可或不可。南陵路途遥远,即便八百里加急,信送到时,人也已入土为安。何必折腾这一遭。真要为父母守孝报恩,朕可准你着素服出入宫闱。下去吧。” 张湍双眼通红,叩首陈情,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哀声祈求皇帝能收回成命。 皇帝眉头紧锁,摆了摆手。 孙福禄会意,强行将张湍搀起,劝他趁早离开。天威难测,一旦龙颜大怒,莫说夺情之事,恐怕还会牵连王焕王大人。 张湍悲愤交加,忍而不发,拂袖奔走。手足无措间,欲要闯宫离去,却被拦在内廷门前,不得离去。王焕看他已举止失常,更是不忍规劝,只能挺着一副朽骨,拉扯着他,免得他惹出什么不可转圜的事端。 看着老师忧心劳力,张湍怨尤愧恨,却是无可发泄。最后身撞宫墙,恨不得将这堵红墙撞得粉碎,再圈禁不住他。 可这宫墙如斯牢固。 他贴着宫墙,慢慢滑坐在地。 泪水再忍不住,夺眶而出,缓缓滴落。 王焕看着他,悲恸不已,弓着腰探身过去,将学生揽入怀中,轻轻拍打着后背。 “王世伯。” 男子在王焕身后低唤,王焕回眼看去,现如今能够随意出入宫廷、又有他家中世交的男子,除却薛岸还能有谁? “我当是谁,原是世伯的得意门生。这是怎么了?”薛岸先是轻笑,随即好奇在旁蹲下,头颅左探又探,自王焕衣袖间隙瞧见张湍面容,讶然惊呼:“状元郎这是遇见什么难事?怎么还哭了?” 张湍无心与他周旋,轻手推开王焕,手掌按上宫墙就要起身。 薛岸又道:“看着一双眼睛,红成这样,叫却愁见了定然心疼。” 张湍动作一滞,犹如见到救命稻草一般,顾不得什么礼数,急声问道:“薛公子手中是否是有自如出入禁宫的令牌?” “有,但可借不得你。” 王焕叹道:“子湄,且看在我的面子上,帮一帮舒之。” “世伯说笑。堂堂次辅尚且无能为力,我一介草民又能有何作为?”薛岸似笑非笑,“但我却知道,无论何事,只需求一求公主,便没有办不成的。” 张湍默了片刻,转身向海晏河清殿去。 薛岸在其身后遥遥喊道:“张状元,错了。公主动身去往重锦寺为皇上祈福,人不在海晏河清殿内。此刻鸾车就在宫门外,跑快些或还能赶上。” 张湍刹住脚,拎起衣摆便向宫外奔去,王焕要跟上前,却被薛岸拦下。 “内廷宫门落了锁钥,他出不去,我得去帮他叫一叫门。”王焕似是解释,又似喃喃自语,抬脚就要跑去。 薛岸幽幽回道:“世伯不急,愚侄来时便将门叫开了,侍卫不会拦他。倒是世伯,上了年纪可得爱惜身体,几日不见怎就拐了?” “你这性子。”王焕安下心来,不由感慨:“你要帮他,又何必气他。” “谁要帮他?我不过来寻个乐子。世伯瞧不上愚侄,却对他关爱有加,叫他推了撞了也没脾气。”薛岸嫌道,“走吧,愚侄送世伯回文渊阁,免得回头薛慈知道我对世伯不敬,再与我发鬼脾气。” 日再沉几分,薛岸搀扶王焕向文渊阁缓缓行去。 张湍一心见赵令僖求情,全顾不得其他,一路狂奔。皇宫太过宽广,他只觉这条道路好似没有尽头,愈发焦急。 待跨过内廷宫门,遥遥望见皇宫大门敞开着,门前停有鸾车仪队。他远望见赵令僖身披淡黄衣衫,服色素雅,全不似往日明媚张扬。 赵令僖在他视野之中,缓缓登上鸾车。他脚步又快了些。 忽而,与另一道身影靠近鸾车,身披百纳僧衣,长身肃立。鸾车门帘敞开,赵令僖向外探看,莞尔微笑,张了张口,不知说些什么。那僧衣和尚随即单掌行礼,踏上脚凳,三两步便探入鸾车。 门帘落下,一声高喊,响彻宫门内外。 “启——程——” 他还在远处,还未赶上。 车轮滚滚,扬起微尘,没入远方。 他仍在奋力追赶,可等他奔至宫门下,被侍卫长枪挡在门内时,那鸾车仪队已没了踪影。他穷尽目力,也难望见。 灰云酝酿了整日,至阳光全数消失,方将腹中冰雪吐出。 这一年初雪,就这么缓缓飘落在她离去的路上。 雪花贴上他的面颊,很快便被体温融化,他灰心丧气,几乎一步一顿,在落雪中前行。他的腿脚麻木了,双手也麻木了,五官面颊也麻木了。 蓦然,他笑了一声。 满是绝望。 …… 鸾车内,赵令僖忽然想起,自己匆忙离宫,未曾嘱咐殿内宫人照看张湍,遂扯开车上窗帘。冷风倏地钻入帘内,带入几朵雪花,落在她的鬓上。 “下雪了。”她惊喜道,“今年的雪来得早。” 无念微笑道:“瑞雪兆丰年。” 她抬眉瞥他一眼,随即向驾马跟在车旁的崔兰央喊道:“阿兰,派个人回宫,告诉张湍说我过几日再回。记得差人去取尚衣监给他和樊小童新裁的冬衣。” 崔兰央拱手领命,即刻将此事安排下去。队中两人策马离队,折返回京。 马车悠悠向前,她放下窗帘,回看车内,见无念已合上双眸。车内灯光照下,肌肤不似白日看着那般净白,五官却较白日更加俊朗。 她存心逗弄,含笑问他:“小和尚,你困了?” 无念回说:“路途遥远,公主若觉无聊,小僧可授公主静心经文。” “你在念经?念出声来让我听听。” 无念微启双目,低声吟哦,阵阵梵音清净微妙。 她倚靠软枕仔细聆听,试图分辨,却辨不出经文字句,再听着听着便沉沉睡去。 ? 第77章 重锦寺坐落在高山之巅,寺庙藏身烟雾,金顶早已披上银霜。 鸾车停在山脚,皇后与赵令僖一前一后,徒步登山。长队如龙在山间盘旋,次鸢搀扶赵令僖,一步一摇,艰难前行——这才刚至山腰。山风冷冽,但她额间却生细汗,疲惫时,她抬眼向前望去,无念仍在前方,脚步平稳,不紧不慢。 她捡起枚石子,向着无念后脑砸去。 无念停步,那枚石子并未飞出多远,在距离无念丈许远的地方便坠落在地。她属实没有多余力气抛掷石子。 皇后踢到这枚石子,无奈叹道:“却愁,佛门圣地,莫要胡闹。若是累了,便叫队伍停下休息休息。” “母后,你竟也不觉累的吗?” 皇后笑说:“母后常年在云崖斋修行,已经习惯了。无念小师父亦是时常上下山,才能健步如飞,不觉疲累。却愁养在深宫,近处有轿辇,远行有鸾车,凡事无须亲力亲为,此刻觉得劳累才属常理。若不觉?????得累,反倒是件怪事。” 护卫送上小凳供她坐下休整,次鸢、次雀围在近旁替她捶腿捏肩,松活筋肉。她抬脚踢开脚边碎石,忽然想起在那无名山上,山火起时,张湍怀抱着她,艰难穿行在山林之间。自行登山便已如此疲累,他带着伤,抱着自己走那样远的路,难怪会累昏过去。 休息一炷香后,皇后抬了抬手,吩咐继续赶路。 她仍是疲惫乏力,赖在小凳上不肯挪动。皇后无计可施,只好下令再休息些时候。无念却上前来道:“山中天气变幻莫测,现在山中已是寒冬时节,一旦落雪落雨,冷风一吹,山路上了冻便难行走。安全起见,请皇后娘娘下令继续赶路。” 皇后看着赵令僖,左右为难。 无念再道:“皇后娘娘随队先行,小僧守在公主身侧,等公主歇好,再引路回寺。” “却愁,你意下如何?” “好主意。”她坐得更加安稳。 一半队伍随皇后继续登山,另一半队伍留在山腰,等候赵令僖休息。崔兰央亦留在此间,扶着一根光秃秃的树干,仰面向上望去,见树尖直插云霄,不由赞叹一声。 又歇一炷香后,无念见她仍无动身打算,再看天色阴沉,默默自袖中取出一颗念珠,于无人处将念珠碾碎。少顷,忽有野兽低吼之声在林中传来,禁军将士万分警惕,看着四周林中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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