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湍不得已留在文渊阁内,静等消息。 宫内灯火一夜未熄,至次日晌午,内阁众臣满面疲倦返回。张湍默不作声,直等到王焕蹒跚归来,与其目光相接刹那,瞬时喜气漫上心头。 王焕倦声道:“知会所有在京官员,明日朝会,皇上亲临。” 兴平三十七年八月初七,乾元殿朝会,皇帝亲自宣旨,废黜太子,十余条罪状数罢,在京文武百官,山呼圣明。 后晌,天穹黑云密布,赵令僖立在东配殿檐下,望见庭院昏暗,命人掌灯。烛火刚明,主殿方向传来闹嚷声,在秋风中凄凄切切响着。 赵令僖招人来问详情,次雀回道:“启禀公主,是太子妃。朝会皇上废了太子,但没有发落。晌午前另拟了道旨,说是将废太子削除宗籍、贬为庶民,要流放到西疆去。据说那地方千里黄沙、荒无人烟的,寻常人去就是死路一条。太子妃问讯赶来求情的。” 沉思片刻,赵令僖从侧门绕进主殿,同皇帝私语几句,与罗书玥说了说情。皇帝眉头微锁,停了些时候方允孙福禄放人进来。 一架玉屏风拦在中央,罗书玥跪在屏风前,捧着封信函,哀声低语:“妾有件旧物,呈请皇上御览。” 赵令僖藏在屏风后,同孙福禄递去眼色,孙福禄接下信函送到她手中。确是件旧物,墨迹陈旧,纸笺斑驳,但拿在手中,却透出股淡淡冷香。她细看去,信封上写着“罗卿台启”,笔力刚劲,笔锋凌厉。 稍作犹疑,她将信函原封不动送入皇帝手中。 皇帝接过信函,望见信封所书字迹,怔然良久。她在皇帝眼前晃了晃手掌,皇帝回过神,却无丝毫笑意。他并未拆信,捏着信函低声问:“谌儿怎样了。” “回禀皇上,谌儿身体健壮,只是寻回至今仍一言不发,无论妾与夫君如何劝纾,都不见效。”罗书玥勉力稳着声音回话,却仍露出一隙颤音。 罗书玥擅作主张调禁军闯海晏河清殿的当日,就有宫婢揭发,道是赵子谌始终被赵令律藏在东宫内,无有危险。皇帝派孙福禄亲往东宫搜查,最终在东宫佛堂内将人找到,是以天子盛怒。 “一个小孩子,平白被锁了那么久,心里难免落下病根。还去香安寺吧。”皇帝垂眼看着信封上铁画银钩的四个字,缓声道:“在寺里静养着,用度从宫里出,短不了你们母子的。日后诵经礼佛,消业除祟,总有好的那天。” “皇上,妾不求日后能锦衣玉食。”罗书玥叩首道,“西疆不毛之地,不是人能活的去处。太子有千般过错,到底是皇上血脉骨肉,妾乞请皇上念着昔日情分,能从轻发落。” “他不想去边疆,就只有死路一条。朕不想杀他。”皇帝?????抚过信封字迹,“皇后当年无论如何要将你指婚给他,怕是算准会有这么一天。” “妾此来,除却这件旧物,另有家父遗言禀明圣上。”罗书玥抬手抹过眼下泪珠,压住哽咽之声。 皇帝惊诧:“罗松死了?有什么遗言?” “家父临行前告诉妾,当年家父曾书与武宁王,意在求娶,武宁王回信拒之——便是妾先前所呈旧物。”罗书玥攥紧双拳,抑住泣声,低声回道:“家父说,信既归还,当依誓约,碧落黄泉,与卿重聚,以续薄缘。” 皇帝双手颤抖,动作许久未能成功将信拆开,赵令僖见状,轻轻按住皇帝手背,安抚他稳住双手,继而代他将信纸抽出,轻轻铺展开来。 ——“玉琨先生如晤: 阅悉寸笺卿心,寒夜披春,欹枕无寐。余幸有二,一则胞弟怀才抱德,二得先生青眼相待。然禁宫深庭,弟幼难行,余誓扶持左右。是故不幸有三,生母早逝,君父不怜,与先生意重缘薄。愧得见爱,永矢弗谖。此生遗恨,惟待碧落黄泉,偿卿恩惜。 残灯如曦,乍见春朝霞彩,柔字。” 末尾落章赵令僖甚为熟悉,是“抱道怀贞”四字,印章现在她手中。此前皇帝道是自己闲印,予她做赏罚用。如今看来,武宁王才是这方印章的主人。 浊泪无声淌落,皇帝匆忙收起信纸,以免遭泪渍浸湿。 皇帝沉声追问:“你父亲,何时去的?” 罗书玥应答:“今日午时,自戕于室。” 殿中沉默良久,皇帝仔细叠起信纸,抬眼望着赵令僖,末了合上双眼,倦声道:“传旨,废太子律,配守皇陵,死生不得出。你们母子二人仍去香安寺,找个好日子,剃发皈依了吧。” 皇陵清苦,却也好过流放西疆。生父以性命为祭,换太子一线生机,罗书玥心中苦涩难言,只叩首谢恩,落魄离去。 赵令僖绕过屏风,远看其颓然背影,默默不语。配守皇陵,终究是留他一命在京中。她不满意。 皇帝怅然:“却愁不开心?” “父皇知道皇后用意,却仍遂了她意。” “罗松是进士出身。”皇帝刚提一句,往事便如波涛浪涌,层层袭来。 赵令僖这才明晓,当年赵贞柔与罗松情投意合,曾有机会嫁与良人,结琴瑟之好,享天伦之乐。然深宫之中步履维艰,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她因担忧胞弟,撇下这桩良缘,乃至含恨而终。 “我记恨过罗松,恨他空说心悦,却留她在这泥潭丘墓抱憾而终,自己另娶旁人,儿孙绕膝。她这辈子,只倾心过这一个人。所以登基后我没杀他,却也没让他好过过。苟延残喘四十年,日赎其罪。”皇帝涕泪潸潸,“而今才知道,原是我的过错。今日他用命求我,我如何能不依?” 赵令僖道:“皇后安排这桩婚事,必是早已知晓内情,却独瞒着父皇。” 皇帝拧眉细思,命孙福禄传皇后。 幽禁净心阁日久,皇后憔悴许多,亦平和许多。得知太子被废、罗松自戕,眼中只稍起波澜,转瞬归于平静。 “当年,罗玉琨私下求娶的信,是我递进宫中。也是我将赵贞柔的回信送到罗玉琨手上。本以为是桩好姻缘,却不想她对你偏袒至极,乃至着相,平白错过了。”皇后低笑,“你们不愧是姐弟。自知道你听从弥寰做下的冤孽,我隐约猜到会有今日,离宫前才千方百计给衍章定下与罗家的亲事,只想着能保他一命。” 赵令僖漠然:“可总要有人偿还血债。” 皇后愣怔许久,蓦然发笑。 是夜,皇后手书陈情状后,于佛前自刎。次日圣旨传入内阁,云废太子所为,多受皇后指使,今皇后已然认罪伏诛,废太子罪责从轻,配守皇陵。 黄昏时分,细雨飘摇,无念陪同赵令僖前往净心阁,给皇后收尸。她站在佛像前,看着溅上金身的血串,驻足不去。无念在她身畔低语:“久受香火,功德无加,血溅金身,足消业障,可得往生。” “她说她预见今日,方做筹谋。” “公主有惑?” “可若无筹谋,就不会有今日。” 她向前半步,自炉中抓出捧香灰,撒上佛像,转身离去。 两旬后,朝野稍作平定,自南陵、陵北、原南三省奔袭而来的车马陆续赶至。车中无金银绸缎,无案卷奏章,只有穗穗秋粮,一经割下便送入京中。朝中文武官员皆收到数穗,道是三省百姓感念朝廷及时赈灾、肃清贪官,特以新粮为礼,聊表谢意。 王焕捧一篮稻穗送入钦安殿中,禀明实情,再说原南、陵北所欠粮款、税银,将分三年偿还补足,若有灾年歉收,则另有手段。 皇帝拿起一株稻穗:“这是流民回籍耕作了,好事。” 王焕对答:“是,皇上圣明,稳住三省政局,任用贤才,多行兴民生之举。以及早先七皇子定下的方策也起了些微效用。” “年初朕气他,罚得重了些。”皇帝心有筹算,娓娓道:“去拟道旨,解了七皇子赵令彻的禁足。南陵多雨湿热潮闷,不养人,就不让他去受累了。他治灾有功,封地东岭,为东岭王。等宣了旨,就叫他到钦安殿来,我有话同他说。” 王焕顿了顿,回文渊阁拟旨。 张湍得知稻穗之计生效,原是欣喜,但听到封疆东岭,不由锁眉深思。原以为皇帝决心废黜太子,七皇子为新储之事当是水到渠成,却不想不仅未成,反而丢调南陵,被发配去东岭。 ——少则封疆为王,进则登基称帝。 莫非当年赵令彻所言,将要成真?苦思冥想许久,张湍搁笔告病,悄悄前去王府旁茶肆等候。 赵令彻领旨后套车进宫谢恩,途经茶肆,见张湍端坐窗边,示意他明日再来。 踏进钦安殿内,便听到赵令僖与皇帝说说笑笑,欢快非常。赵令彻行叩拜大礼谢恩后,被招至床前。 “东岭多奇观壮景,你三哥久居夏城,这回过去,叫他带你到处走走,散散心。”皇帝温声笑语,“你成婚日子不短了,府里还没动静。当年准你以妻礼迎了个没名分的养在后宅,如今想想还是不妥,近几日就在宫里住下,让你妹妹张罗着,京里各家适龄姑娘的画像、八字都拿来挑挑,选个合适的王妃。” “儿臣,”赵令彻本是意图婉拒,却转了话锋,再拜谢道:“谢父皇隆恩。” 赵令僖笑说:“父皇将这差事丢给我,现今的七嫂该怨我了。” “没名没分的,哪个算你七嫂?回头你实在挑出的那个才算。”皇帝笑了笑,又转而睐向赵令彻:“今日就叫他们将长淮苑收拾出来,你且住着。” “儿臣这便回府交代,搬回宫中。” “就别瞎跑这趟了,差人去知会一声,至于其他的,宫里什么都不缺你的。” 赵令彻无奈应下。 次日清晨,张湍着便服在茶肆静坐,得知赵令彻昨夜未归。自天明等至天黑,陈泉匆匆跑来寻人,道是解悬登门,有要事相商。 张家庭院,解悬月下踱步,等到张湍归来,肃声低语:“七皇子被软禁宫中,说是皇上下旨遴选王妃,各家都已接到旨意。我这儿还接到一份。” 张湍莫名:“可——东岭王不是已有正室?” “当年我听过传闻,现今的王妃,没名没分,不入宗牒的。皇上先是废了太子,又将七皇子封去东岭,现又以选妃作借口将人绊在宫中,恐怕不妙。” “可说了哪日遴选?”张湍细细琢磨,“如今京中都有哪些同僚家中有适龄女子?” “日子没定,只说先将姓名八字画像送进宫里,由靖肃公主——”说到这儿,解悬顿了顿,抬眼审视着张湍神情,复又缓缓道:“由靖肃公主协助遴选。” “王府可知道了?” “旨意昨天下午就送去了。我本想着今天一早去内阁寻你,谁料你竟告假,这不刚一散值我就来了。”解悬笑说,“我可知道,王府那位,是说曾与你有婚约的。如今是想怜香惜玉?这算下来,靖肃公主已拆她两桩婚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5 首页 上一页 89 90 91 92 93 9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