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去,将近半个时辰后,赵令彻匆匆赶来,扶住要行礼的张湍,道:“免了虚礼,长话短说。前院正由子兰操持,这桩婚事本就是我有负子兰,还要她忙前忙后,实不应该。” 张湍面带愧色,斟酌省去所有客套,自怀中取出两封信函道:“这两封,是禁军统领崔慑及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林胤两位将军的手书。” 赵令彻神色骤变,凝眉启开信函。 “时间紧迫,故而擅作主张,倘要怪罪,湍愿领责罚。” “这信——”赵令彻看完,将信纸折好放回,归还张湍:“烦劳舒之送还二位将军手中,只当从未有过,我也未曾看过。如今府上人多眼杂,离去时切记当心,莫教人察觉,今日你只当没来过。一切如常” “册宝已授,如何如常?” “老师今日留在钦安殿外,想是还有转机。” “婚仪从快从繁,兼之免去册礼,有如此安排,绝无转机可言。东岭王,三思。” “我信老师。” “湍亦信老师。”张湍自袖中取出穗稻谷送向前去,稻谷静卧掌心,其上锋芒已衰,谷粒微瘪枯黄。他道:“可老师未见原南、陵北两省百姓,未见各级衙门内里横尸腐血。” 赵令彻望见谷穗,心中动摇,片刻后咬牙拂袖:“无需多言,你且回吧,静待老师消息。子兰已在前厅忙碌多时,我先去了。” 余张湍独留原地,手持两封信函,默然远望。 隔日,知皇帝精神略好,一众言官随王焕、安澄二人跪候钦安殿阶前。皇帝知晓,交由赵令僖处置。她遣人在众臣左右后方三面立起风挡,又将海晏河清殿宫婢调来,各捧炭盆跪侍众官员身侧。众人见此阵仗,尤觉尴尬羞恼,只能咬牙忍耐。至晌午时,又送饭菜,仍由宫婢左右侍候,多番推拒无用,众臣跪立难安,唯恐避之不及,纷纷小声询问王焕对策。 身旁宫婢捧盏上前,王焕低声叹息,抬手推开酒盏,拱手伏地长拜,随即撑地要起身,宫婢欲要搀扶,却被他推拒一旁,低声斥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殿外立侍宫人这才上前,虚扶王焕站起。跪地许久,双膝难以伸展,无奈只能佝偻身躯转向众人,低叹道:“看来陛下今日无暇接见我等,各自回职去吧。” 叹息声此起彼伏,群臣互相搀扶,慢慢离宫远去。 宫人将此事回禀皇帝,皇帝转眼看向近旁垂首抄经的赵令僖,啼笑皆非。赵令僖笔下不停,悄悄将目光送去,见皇帝神情,抿唇缩首,呼吸更轻些。 “你啊,真有你的。”皇帝终还是开口,“教你这些时日,怎半点也没用上。” 她停下笔,委屈道:“父皇所授,乃是徐徐图之。今日之事,本该快刀斩麻,儿臣念着他们都是国之栋梁,才略施小计,叫他们知难而退。那三面风挡围着,除却殿门前的宫人,旁人断瞧不见,宫婢也都是儿臣宫中的人,绝不会损了他们颜面。” “立女为储,古往今来头一遭,他们短时间内不能接受也是难免。等老七完婚去封地后,我就能安心禅位于你。”皇帝声调平稳许多,“即位后,这些朝臣尽管大胆地用,不说个个贤良,头几年帮你稳住朝局不是难事。至于那个张湍——” 赵令僖搁笔,端盏参茶至床畔,听到皇帝提及张湍,便想起他在朝堂上试图当众驳她。 “他怎么?” “是个正直能臣,然腹中虽有治世良方,却死板迂拙,平常时候不可重用,只会适得其反。”皇帝又笑,“但若要快刀斩麻,他便是壮士断腕、刮骨疗毒的利刃。” 赵令僖抬眉:“若说快刀斩麻,儿臣比他更加锋利。” 父女二人不约而同想起原南之事。 “你那是胡闹。若非南陵离得近,老七还算有些本事,兼之那张湍孤注一掷地稳住局面——”说至此处,皇帝隐隐觉得似有不当之处,语速愈发缓慢:“原南三省的事,到底留有祸根。之后可徐徐图之,将地方官员逐渐替下,否则哪怕老七去了东岭,天高路远,也难保不出岔子。” “儿臣知道。父皇喝盏茶润润喉咙。” 饮盏茶后,皇帝挥挥手,昏昏睡去。 孙福禄来报信时,正值皇帝入睡,便转而禀给赵令僖。礼部连夜拟好赏赐单子,等着报呈御览。赵令僖看过,提笔修补增减后代行朱批。 接连三日,三十六个时辰不休,满朝只忙两件事,一是东岭王的婚事,二是商议易储对策。 第四日,东岭王大婚。婚仪繁琐,赏赐丰厚,极尽殊荣。喧天锣鼓彻夜未停,赵令僖身在钦安殿内,耳畔仿佛亦能听到嘈嘈喜声,宫室便显得尤为冷清。 孙福禄低声通禀:“太子,无念法师到了。” “进来吧。”赵令僖搁笔,合起奏章,取方湿帕擦着手,抬眼便见无念入殿来。 他仍披着那件百衲衣,身带佛香,单掌躬身礼道:“依着吩咐新制的丸药已成。”随机打开手中旃檀锦盒,盒中七枚丹丸,皆黄豆大小,通体绛色。 无念将锦盒奉上,同时接过她擦手的锦帕,于旁侧水盆中清洗后叠放整齐。 赵令僖捏起一丸,迎光细看:“试过吗?” “试过。健壮者服用,少眠多梦;寻常人吃下,彻夜难眠;病弱者服用,抖擞精神。”无念稍作犹豫,“只是人生在世,或醒或眠都有定数。用药提前将余生精力耗去,恐有损寿元。” 丹丸搁回盒中,她回身看向床榻:“一日十二时辰,只有一成时间是醒着的。怕熬不久了。” “太子衣不解带日夜守候,皇上高兴,心情一好,也能长久些。” 她静静望着皇帝,枯老的面庞病色难掩,但却仿佛真如无念所说,心中欢喜,故而眉宇间安宁和善,无丝毫愁色。 心中忽有动摇。 今日赵令彻完婚,明日清晨便会携新妇入宫问安,三日后新妇归宁,皇帝再赏奚家,七日后,方能下旨命赵令彻离京前往封地,待他走远,她才好安心即位。依照如今的状况,若无丹药醒神,怕是诓不走赵令彻。 然皇帝病骨支离,一旦服过丹药,断药之时,恐怕就是丧命之日。 “有一日算一日。”她喃喃低语,不由自主地合上锦盒,被盒盖扣下的声响惊得回神。 “灯烛将息时候最是难熬。病榻上苟延残喘,不若回光返照,再明其辉。如是,去也欣然。”无念知她犹豫,缓缓出声。 “你说,我抄的那些经文,有用吗?” “于心有用。” “亦止于心。”她将锦盒递还,“抄遍三千经文,依然不能慰我心也。丹药你拿回去。” 无念收下锦盒,默声退下。 身畔灯影摇曳,她回眼瞥去:“换盏灯吧。” 次日晨起,皇帝昏昏,声音微弱:“药呢?” “儿臣问过无念,那药他制不出。”赵令僖拿着热帕替他擦拭脸颊双手,“父皇放心,儿臣自有办法。” 热帕刚收,孙福禄便传信,道是赵令彻携新妇奚氏已到殿前,等候拜见。皇帝稍动了东,点头的动作微不可察,只能自他合上的双眼看出准允。 赵令彻与奚氏皆着常礼服,行大礼问安,皇帝细声应话,赵令僖和颜悦色地温声转述。奚氏低眉顺眼,回几句问后伏首谢恩。赵令彻亦只关怀几句,便要告退。 待夫妇二人离去,赵令僖凝眉怔神,今日赵令彻出乎意料地平静,倒叫她生出几分疑虑来。 不久汤药送到,皇帝服过药后,御膳房送来早膳。次雀揽来新的奏章,摞在案上,等她用过早膳再看再批。她吃着粥,听次鸢禀报昨日东岭王府的婚事,又命盯在王府外围?????的庄宝兴将到场官员名单抄录一份呈来。早膳撤下,庄宝兴的名单便送进殿中。 并着名单与新呈上的奏折看过,更是疑惑万千。 到场官员并无异状,赵令彻幼年侍读、朝中好友,奚父亲朋,张湍亦堂而皇之前往,解悬也去凑了热闹。再说奏折,与往日无异,朝臣们依旧折腾着牝鸡司晨之类的辞章。认的文字三万、读的四书五经,铆劲儿堆在一本本奏折里,这么多日,这么多本,竟少有重复之言。 或是她多心多虑。 奏折一一批过,灯明灯灭,转眼便是三日后,赵令彻夫妇归宁回府,正撞上传旨的队伍。圣旨诰封奚氏为二品诰命,另赐绫罗绸缎、金银珠宝、玉雕瓷器、良田产业等。再旨催促赵令彻早日离京就藩,再赐四马车架。 赵令彻泰然领旨,婚后第七日,起程离京。 庄宝兴追出京城七十里后,折回京城,十月初一,抵达宫内复命:“禀太子,东岭王已过了望京瀑,属下等到船队渡过河才回来,算算时日,最迟后日,他们就能进东岭地界。底下兄弟们和两个商队前后跟着,若有异状,便会焚烟示警。” 赵令僖颔首,向皇帝转达:“父皇安心,七哥快进东岭界内了,早先儿臣知会过三哥,让他们府上派人到东岭和陵北交界地候着。约么过几日消息就能送来。许是因为七哥走了,这两日朝中闹得没那么厉害。都安分许多。” 皇帝少气无力,眼睛艰难睁开一线,吐气为声:“万不可掉以轻心。” “父皇尽可放心。儿臣几日前修书送往漠海,诏陆亭回京,”赵令僖顿了顿,“——与儿臣成婚。父皇不必忧心,儿臣知道怎么应对他们父子二人。” 皇帝摇了摇头,微开的眼睛望着帷帐良久后道:“叫无念来。” “父皇要见无念?” 皇帝点点头。 赵令僖转瞬便明,垂首掖掖被角,静了许久,方才准人传无念入殿。待人至殿外,她亲自往殿外去。殿内燥热,在屋里时衣着单薄,出了殿门便被冷风刮起衣袖,刀锋般的寒意在她身上划过。 “丹丸给我。”她冷声望着无念。 皇帝此时唤无念,无非是忧心自己与陆亭成婚后,难以平衡陆家父子手中权势,自此埋下祸根。无念手中丹丸,可以让他假愈些许时候,为她筹谋部署。 但这丸药,同时也是催命符。 无念手挂佛珠作礼,自袖中取出锦盒交上。她启开锦盒,确认其中丸药数目,方准他入室。无念将百衲衣解下,披在她身上,而后进殿。 孙福禄向她道:“皇上的意思是想和无念法师单独叙话,太子不妨去偏殿歇些时候。连日来,既要照顾皇上,又要处理朝政,宵衣旰食这么许久,身子吃不消的。” 次鸢循了孙福禄的眼色,搀扶她往偏殿休息。 刚一靠上软枕,困意便来,昏昏睡去。 金兽宝炉中,龙涎香静静焚起,烟气徐徐飘入梦中。 恍惚回到幼年,沈越在学宫为皇子们授课第一日的早晨,皇帝亲自抱她走进学堂,引她拜师敬茶。沈越受了茶,牵着她的手,带她在学堂前列坐下。几位哥哥围上前来逗弄她,帮她翻书,送她纸笔,还有哥哥悄声说着:“却愁别慌,沈老师一点儿都不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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