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这船上都是从杭州运来的衣料,也不知为何竟被扣下了……” “是啊是啊,好好的做生意,怎么就得罪了官府的人……” 张平一脸灰败,全身颤抖的被人从船舱中挟出,他本来并未曾把旁人的忠告放在心里,想着能赚些钱就赚一些,没曾想真的被抓个正着。 这次亏本了倒也没什么,主要是船上的匣子里都是宫中贡品,若真的坐实了罪名,恐怕连性命也要赔进去。 如今唯一的指望,便是杭州官府中有人伸手来救,毕竟这些货之所以能到他手上,也是因了官府动了手脚多收缴了一批,他们卖了银钱,官府也能吃不少回扣,如今他出事,想必杭州那边也不会坐视不理。 杭州,几名官员凑在一起议论,心里多少都有些不安。 “不是说让你们收手吗?”一个官员又惊又怒,对曹荣道:“他怎么又出去跑货?还是和生客?” “听说是这些人早就盯上了张平,故意安插人和张平一同喝花酒,等他喝酒上头了答应下来的……”曹荣冷道:“他们之前也是这么来糊弄我的——王大人,这次来的钦差可不好对付,如今他们连人带货都已经被抓到衙门,你说……” 那被叫王大人的官员皱眉沉吟道:“这次是谁去抓的人?” “据说是……苏同知带去的人,”有人搭腔道:“既是钦差来查案,那苏同知想必也是奉了钦差之命……” “一个小小同知而已,还能翻天吗?”王大人冷冷起身道:“我这就去找知府大人。” 一进府衙,王大人便道:“知府大人,苏同知竟然擅自率兵扣押了货船,这是摆明了不把律法放在眼里啊。” “他并不是擅自。”杭州知府是个年过四十的中年人,神情平稳,只淡淡道:“难道你还不晓得吗?钦差来杭州查宫钗案,苏同知也是奉命行事。” 王大人登时心中一沉,杭州知府竟然没有丝毫遮掩避讳,那显然是过了明路了。 “钦差查案,我等自然不能干涉,但是区区货船,还能和什么大案挂钩不成?”王大人假笑道:“这本就是杭州之事,不劳钦差大人费心吧。” 杭州地处江南,除了税收和任免官员,其他的庶务京城并不太干涉,如今竟赫然扣留船只,这岂不是给杭州知府难堪吗! 知府只笑笑道:“都是为朝廷做事,哪儿有什么京城事,杭州事?钦差既然想查,本官也只能听命。” 王大人:“……” 左右那银子没有进知府腰包,他当然能摆出这番大义凛然的模样。但他这些时日一直在暗中疯狂寻觅所谓钦差,却一直未曾有半点消息,他顿了顿道:“若是钦差有命,属下也当然听命,可如今只有一个小小同知跳出来查船,属下连钦差的金面都未曾看到……” 话音刚落,便有一清冷声音淡淡传来:“王大人着急见孤,是有什么要事吗?” 王大人怔怔抬头,庭前玉阶处走来一位负手的少年,面色不喜不怒,却让人不寒而栗。 身侧的知府见状,忙起身跪下道:“臣参见殿下。” 王大人如五雷轰顶般面色煞白,他知道钦差要来,却从未想过竟是储君亲至,一想到曹荣说前阵子还想将钦差置于死地,他腿脚一软,登时跪了下去:“臣……臣王……元参加殿下……” 李御长身玉立,只淡淡道:“查封货船一事,苏同知是奉孤之命全权督办,因怕走露了风声,才封锁了消息,还好如今已人赃并获——怎么?王大人有异议?” “臣无异议。”王大人面色惨白:“只是事出意外,臣未曾想直接就查抄了船……” “他们这些商人,为了赚银子不顾皇家声誉,查抄几条船算什么?”李御冷道:“看似是几个宫钗,一些脂粉,其实是他们将供给皇家的贡品私下拿去民间售卖,却让交税的民众怨怼父皇,此事的严重性,王大人清楚吗?” 王大人冷汗涔涔:“……清楚……” “贵妃生辰将至,父皇如今也日夜忧心,你们是朝廷官员,难道不思为君分忧吗?”李御道:“这次的案子,孤定然要查个水落石出,方不愧父皇特意嘱孤亲来江南一趟,王大人要仔细办案,切莫辜负了朝廷栽培。” 王大人僵在原地。 太子既然表态,那这案子自然是非查不可,明眼人一看,也知晓定然有官员里应外合,可太子既说了让他仔细查案,也许是还未查到他身上? 王大人也不敢说太多,回过神来,恭敬的领命诺诺退下。 这番若是能保住性命,便只能把曹荣那些人统统交代了。 事已至此,也只能丢车保帅了。 * 河坊街的宅院里,绫枝正托着下巴,含着笑清点陆郁哥哥送来的衣料。 她还记得第一次和陆郁见面,是在一个夫人的宴会上。她那时年纪小,又觉宴会无聊,在午席间擅自跑到荷花池的小船里小睡。 谁知母亲却着急寻自己,事后,绫枝才晓得寻觅的过程。 小小的陆郁也跑着去寻人,没多久便跑回来,一脸惊奇的拉着大人的手,要大人们去看奇景。 大人都忙问:“你是寻到绫枝妹妹了吗?” “未曾。”陆郁当时稚气未脱,甚是认真:“但是荷池里长成了一个妹妹。” “一个像荷叶一样的妹妹。” 大人们纷纷去了池畔,绫枝躺在小船上酣睡,荷叶般的小小罗裙绽开,远看真如多了片随风摇曳的伞荷。 大家都笑了,陆家小郎说的不错,这小丫头,果真是像荷叶里长出来的妹妹。 她自从知晓此趣味后,选裙衫衣料,有意无意,总是喜欢选碧色的来配。 正在怔忡间,听到一阵脚步声响起,绫枝回眸,却见陆郁含笑站在廊下,眸光似乎已看向自己许久。 绫枝忽的耳根发烫,似乎方才所想,都被这双俊朗异常的眸子尽数看了去。 她微微侧头,避开陆郁的眼神:“公子……” 李御看着阳光下脸颊粉若海棠的小姑娘,轻轻眯眸。 她在他安置的宅子里,清点他送她的衣料。 李御心情甚好,淡笑道:“姑娘从前说我像一位故人,还说要叫我御哥哥,我已是同意的,怎么算下来,也未曾叫过几次,倒都是公子来,公子去的?” 绫枝心口怦然跳动,定定的望着眼前的陆郁。 她知晓,陆郁甚是持重端方,并不会轻易和女子如此。 他既出此言,心中定然对自己,也是有意的。 他已失忆,可仍未曾停下对自己的照拂。 他忘了过往,却仍一次次的想要亲近自己。 是不是因为自己对他来说,终究是特别的,是他即使失忆后,仍未曾放下的牵挂? 绫枝心中滋生出几分甜意,她轻声道:“就算我想叫你,也要知道公子愿不愿意让一个陌生女子如此呢?” “姑娘不是说,我形如故人,一见如故。”李御道:“姑娘对我,亦是如此。” 一时间,周遭都静谧了下来,绫枝顿了顿,弯起唇角轻道:“郁哥哥既如此说,以后绫枝便如此称呼了。” 李御颔首笑应。 只是绫枝心头不知为何,却总寻不到儿时和陆郁的轻松自如,也许是他已长成了陌生男子的模样,每每一对视,心中便一阵慌乱。 李御走上前,看绫枝分拣衣料。 衣衫中倏然滑落一张纸笺,上面写了几个字:聊赠青衫,以遣江南春色。 绫枝也是第一次看到,捡起后眸光一顿:“这是你何时写的?” 李御顿了顿,只道:“这也是个见证。” 绫枝看着那笔熟悉的字迹,久久未曾移眸。 这是陆郁的字迹,棱角俊厉,清瘦中自有筋骨。 她忽然就莫名其妙的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因放下心来,绫枝今日的话便格外多。 春光甚好,她在光线下叠着衣料,随口和李御讲着色系的差别。 李御对这些自然并无兴趣,但不知为何,听小姑娘讲着豆绿,草绿,青绿的不同,竟渐渐也有了兴致,觉出几分妙趣来。 “绿还能分这许多种?”李御看看那衣料,摇头道:“其实也看不出差别来。” “怎么不会有差别?”绫枝睁大双眸,认真反驳道:“就说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这句诗绣起来,要有四五种绿色呢,苔痕上的绿时辰久了,又沾了潮湿的水汽,会混几分灰墨色,草色是鲜嫩的草绿,但映透在帘上,因了光线流转,会更清透,必须要用更浅的玉白绿,才能时隐时现……若没有差别,绣品怎能出层次呢?” 小姑娘说起绣品,眼眸闪烁着热爱的光芒。 李御定定的望着绫枝。 她的一双水眸,看尽了人间色。 或深或浅,或明或暗,种种色彩,映入她的眸子,登时分出许多不同。 他又想起她布置的院落。 一草一木,一饮一食,巧妙的组合成那惬意的院落。 想来,她是很热爱那片天地的。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李御不禁莞尔,他之前怎的从未发觉其中意趣呢? 回去的路上,恰路过书铺,李御顿足,掀眸望去。 书铺老板出来招呼道:“客官是要买书吗?” 李御颔首,信步走到架前,拿起一本江南杂记随手翻阅。 在东宫的师傅眼里,这些皆不是正统之书,他平日看得也并不多。 如今却觉得,字字皆是情趣,页页皆是绫枝的影子。 李御回到宅中书斋,拿起方才买下的书随意翻看着,他其实并未有特定的词句想看。 买下这几本书,闲了就翻看,也不过是为了在绫枝养山茶时,他能说出莫用井水之语。 这一闪而过,却无比清晰的念头惊到了李御。 他皱皱眉心。 这小姑娘无疑是有趣味的,但即便收了她,入东宫后也只是侍妾侧妃罢了。 他绝不允自己如父皇般,做出宠妾灭妻的荒唐事。 李御定定神,将书随手放在了下层抽屉中。 如今最棘手之事,还是这波云诡秘的江南官场。 虽人赃并获,但这只是第一步,最难的还是要将这些人盘根错节的关系摸清楚,如同修剪树杈般,哪个要除去,哪个必须保留,又要在何处安插属于自己的势力。 这些皆是牵一发动全身之事。 待陆郁来了,还是要好好商与一番。 李御铺纸,在给陆郁的信中大致交代了一番,写到最后,他侧眸掠过书案上的茶花,顿了顿还是写道:“阿郁,此番杭州之行,孤偶遇一女子,其人如一阙小词,细品之下甚有江南趣味。”李御在烛火下,心情甚是愉悦的提笔写道:“阿郁至,可与孤二三人同游太湖,而后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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