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暖笙从随身的篮子里拿出两只暖手炉,交给戋戋,“这是你姊姊特意从外面买给你的,她也相信你是清白的。冬日不好过,她叫你小心自己的身子。” 戋戋问:“若雪和济楚哥哥的婚事如何了?可否会因我受影响?” “那倒不会,他俩好得很。二爷的丧期未过,不能过门罢了。” 戋戋点头。 说着话,沈舟颐过来正好瞧见母子俩隔窗相见的一幕,哑然失笑,“伯母怎么不进屋去与戋戋说话?好像她被关起来似的。” 吴暖笙不好意思:“贤侄来了。进屋……这不好吧。” 贺老太君要戋戋闭门思过,不让她与外人相见,此番吴暖笙还是偷着来的。 沈舟颐道:“没事。” 吴暖笙盼着戋戋能找个老实人托付终生,心中极愿她和沈舟颐在一起。当下给他们青年男女独处的空间,寻个由头离去,不再过多打扰。 戋戋方才和吴暖笙说话时脸蛋还挂有淡淡的笑意,沈舟颐一来,微笑立即褪了。她的身子从窗棂边滑下去,望着身前噼里啪啦的炭火发呆。 沈舟颐指向她怀中的东西,好奇问道:“是什么?” 戋戋摊开给他看,暖手炉。 他哦:“你缺暖手炉呀,也不和我说。” 戋戋怠于与他多言,只轻轻嗯一声。 沈舟颐今日给她买了桃花酒,半杯下去,头酣耳热,凛冬饮来最是不错。戋戋啜饮几口含在口中,甜丝丝的,甜得人口舌麻痹。他问她是否喜欢,她一律都回答喜欢。 “寻思着,过几日找绣娘来给你量量尺寸,也好贴身定做嫁衣。” 沈舟颐捞起她抱在膝上,像顺手抄起抱枕那样熟练,贴着她的额头叹道,“瞧你现在这副样子,叫你自己绣嫁衣不太现实。苏州的绸缎抢手,须得提前许久预订才行。” 戋戋随口:“都听你的吧。” 她那副莫名惆怅的样子,使他抱着她如抱一捧脆弱的水。沈舟颐知她是呆里藏乖,暂时委身自己而已。 “对了,有一桩事。” 他沉吟片刻,又说。 戋戋额角的青筋随他的声调跳了下,最近总有事,她都被吓怕了。 沈舟颐怜悯地撩去她额前凌乱的碎发,“不是什么要紧的。方才李家人又来了,老太君被缠得无可奈何。李大郎想见见你,亲口问你对婚事是什么意思,现下就在前厅等着。你要不要见?” 戋戋想也没想:“不见。” “还是见见吧。这场祸事是你自己惹出来的,也该你自己了结。” 戋戋剜他:“我见他,你就不怕我当场答应他的求亲吗?” 他挑挑眉,温热的气息似一张巨网,从额至颈洒在她敏感的皮肤上。 “我相信妹妹不会。” 沈舟颐命人取来清水,帮她匀面。闭门思过的这几日,戋戋脸也不洗头也不梳,整个人憔悴得不像话。 他骨节漂亮的手浸在热腾腾的水色中,宛若透明,低头浣毛巾的样子十分,眼尾下垂,丰神朗朗。然这张脸再是英俊,戋戋也提不起半分兴致。 他陪她一道去看李大郎。 走到半路,遥见天色沉沉,朔风凛凛,雪欺衰柳。戋戋捂紧身上的斗篷脚步越来越快,行至后花园时,沈舟颐却蓦然停滞脚步。 呼呼北风将她发丝间的珠花吹得叮当作响。她茫然抬头问他,“怎么了?” 沈舟颐的神情很微妙,不像顾念着什么正经事。他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下巴,一边瞥向漫天落下的雪糁,一边凝睇她甫上完妆的樱桃红唇,若有所思。 “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在这种天色下吻你会很不错。” 戋戋难以置信,踉跄地后退一步,“你疯了。” 沈舟颐抬手捞住她那截细腰。恋人唇间的甜,杂糅天空飘雪的凉,确实是极品味道。 戋戋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有肌肤之亲,双手撑柜。他含情握住她的手,温柔地警告道:“别躲。”真就俯身啵上她的嘴。雪花凉渗渗的,融化在两人的体温中,实冰火两重天。 最恼的是,她还难以自主地沉沦其中,周围环境太冷,她本能地想汲取温暖。伴随着愤怒的对抗,她用同样强硬的力道回应沈舟颐,告诉他自己不是好欺负的……像破罐破摔,既然他要玩她,那她也玩他。不论出发点如何,外人看来都是他抱着她,她攀着他,缱缱绻绻地在一起。 李大郎独自兀立在雪中,都看僵了。 他本是由婢女伴着,来逛贺府后花园的雪景的。 老太君自从厌恶了戋戋后,对她的婚事再无上心,只愿尽早打发了李家父子。因而她自己不露面,只派了身边的婢女领着李大郎逛园子。 闻李大郎咳嗽的声音,戋戋才恍然警觉。她泄气地推开沈舟颐,晓得自己又被利用了。 李大郎两道浓眉难以置信地蹙着,愤怒的火焰已经使他脚下的坚冰化为雪水。 沈舟颐缓缓扫向李大郎,涟漪一笑,“李家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那笑容是炫耀的笑,睚眦必报的笑,胜利者的笑。 李大郎木然不答,目光仍然锁定戋戋,绝望、迷惑、鄙视,要把她烧成灰。 戋戋难堪不已,垂过头不去看李大郎。 她嘴上妃红的胭脂又被沈舟颐亲飞了,牙齿磕磕绊绊,唇瓣还有些肿,透着隐隐的水光,裙带和沈舟颐腰间的香囊还绞在一起。即便没看见刚才那幕,都很难不让人想入非非。 李大郎大概死也不明白,世上焉有如此放荡无耻的女子,前两天还和他信誓旦旦地谈婚论嫁,转眼就和别的男人如此旖旎地在后花园中拥吻。 贺家小姐的事他倒也有所耳闻,传言魏王府的世子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还试图把她养成外室。她和她的表兄名为兄妹,实为情人……之前李大郎着急娶媳妇,本不愿去信那些谣言,现在亲眼目睹,由不得他不信。 此时女子白嫩的脸蛋上,有妇人般滋润的红晕,她和那个男人做过什么不言而喻。 李大郎快随着这场大雪冻成雪人了。 沈舟颐朝他道歉:“方才没看见李公子,实在对不住。不如进屋去,我和戋戋敬您三杯热茶。” 手还揉在那女人的臀上。 李大郎婉言拒绝,满心恼怒,气得想落泪。天下无便宜的午餐,父亲怕这女人是个烂梨,还真说对了。 古人有在河边洗耳朵,他现在只想一头扎进冰湖里,洗洗眼睛。 …… 这日之后,李家便与贺家断交,再无往来。李家阖家都搬去了金陵,说是临稽风气不好,要躲避晦气,连同送给戋戋的那套凤钗也一并要了回去。 戋戋对沈舟颐这种排除异己的手段司空见惯,已经麻木了。 绣娘来给她量尺寸,问她喜好什么样的花纹,轻一点的衣料还是重一点衣料。戋戋无精打采,信口敷衍,导致许多繁乱的花纹撞色,叠起来根本不好看。最后还是沈舟颐认认真真帮她修改了半天。 又相安无事三个月,东风启信,春水融冰,魏王府的世子妃赵鸣琴生了,是一个皱巴巴的男孩。虽是早产,好在母子平安。 整个魏王府乃至上层贵族们都陷入在莫大的欢喜之中,前来道喜者几乎踏破了王府的门槛。然对于那些溢美之词,晋惕却冷冰冰无半点喜怒,心中甚至不胜厌恶。 他清楚得很,这孩子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哪一个男人能承受得了这样的侮辱? 不过生下来也好,他和沈舟颐的那点恩怨,终于要了结了。 四月初繁华胜锦,香雪似海,临稽城老老少少都脱去冬装,涌到南苑的秀峰上看花踏春。地气和暖,白梨红杏,剪梨飞绵,春日的景色幽绝。 赵鸣琴自诞下小小世子后,在魏王府中的地位无疑又稳了一层。魏王妃将王府中诸般事宜放手给赵鸣琴去做,赵鸣琴不负众望,当家主母当得有模有样。 只是她和丈夫晋惕夫妻关系冷淡,半个月不说一句话也是常有的事。 赵鸣琴知晋惕还对贺家那狐狸精难以释怀,便拟今秋为晋惕纳几房良妾,模样身材都按贺戋戋来。她固然不得晋惕的宠,却也不能让外面的狐狸精趁虚而入。 因着赵鸣琴在晋惕面前提了戋戋的几句好话,晋惕勉强顺从母亲魏王妃之命,和赵鸣琴一道踏青赏春。 去年冬天,晋惕曾听说戋戋和麻风病李家说过亲,他当时还绞尽脑汁地想怎么阻止她往火坑里跳,没想到这桩婚事后来无疾而终了。 他好想念戋戋,好想好想。他想见见她,哪怕远远的一个背影都行。 他想跟她说,我错了,我真的做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就这么简单的话,他都不敢奢求跟她说。 或许是天可怜见,踏青游玩这日,晋惕再度看见了熟悉可爱的背影。赵鸣琴身着菖蒲紫长裙,头戴莲花冠,正挽着他的手臂喋喋不休地跟他讨论儿子的名字……晋惕却心神恍惚,撇开赵鸣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追逐着方才偶然看到的那抹丽色。 赵鸣琴不悦,随着丈夫走过去。 晋惕站在杏花树影后,一对年青男女正在树下说话。男子伸出两根手指放在女子额上,那神情动作仿佛在笑问女子是不是发烧了;女子拨开男子的手,颔首不语,她柔滑的长发被挽成一个低矮的妇人髻,眉眼不胜温婉。 定睛之下,正是沈舟颐与贺戋戋。 晋惕的眼圈蓦然红了。 睽别已久,她……已经嫁给沈舟颐了吗? 赵鸣琴也好奇地朝这边望过来,一望之下,大惊失色,竟也红了眼圈。 她这感伤倒不是为贺戋戋,只是贺戋戋身畔的那位青袂公子,却不是她年少未嫁时魂牵梦萦的情郎是谁? 须臾间,夫妻俩都各自呆住了。 缥缈烟云,纤翳不生。云开日朗,草木竞秀,好一个阳春四月。 远处的戋戋雪腮鼓起,郁然离开沈舟颐要走。沈舟颐含笑拽住她,往她鬓间簪下一朵杏花。杏花白洁,衬得美人更完璧无瑕。 晋惕绷不住,咳嗽了一声。 那对眷侣这才察觉,齐齐朝晋惕这边睨来。 两对夫妇,八目相对。 戋戋见了晋惕,尬然不知自处,沈舟颐漫然望向戋戋,晋惕神情激动地瞪着他们二人,赵鸣琴则目不错珠地望向沈舟颐。 “好巧啊。” 良久,沈舟颐和晋惕同时开口的。 周围游人如织,热热闹闹,唯有他们这里的时间是停止流动的,且尴尬的。 晋惕扫也不扫沈舟颐一眼,径直来到戋戋面前,定定问她:“许久不见,你还好吗?” 戋戋语塞,哪想到晋惕上来就问得这么直接。她心头微有动容,神色复杂地抬眸,小声嗫嚅道:“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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