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学笛也行,你须得答应,以后不能磨豆浆似的在我耳边叨叨佛经。那些深奥复杂的东西,你念得再多我也左耳进右耳出。” 了慧黯然,思忖半晌,还是答应。 “但你要用心学笛。” 他亦提出条件。 沈迦玉哼了声。 那东西只是小玩意而已,又非方天画戟,没有二百五十斤举不起来,她想学的话定然得心应手。 然沈迦玉异想天开,玉笛还真有点难度。 尤其是了慧给她选的那首《有所思》,看似平和实则险象环生,有好几个音高得离谱,稍稍大意就会破音。 她自己琢磨许久也不得要领,只好重向了慧讨教。 了慧简简单单道:“吹笛重在心字,意境到了,曲声自然也履险如夷。” 说了跟没说一样。沈迦玉暗骂,他居然敢消遣她。什么叫心?什么叫意境?也让她剃个光头跟着他出家才算意境吗? 还是杀人简单。 刀一横,脑袋便点地。 诚如了慧所盼望的那样,沈迦玉日日钻研吹笛,短时间倒也淡忘报仇之事。 她在音乐上造诣低微,研究五六日,堪堪能磕磕绊绊吹下一首曲子。 她再次问:“好听么?” 了慧也再次答:“好听。” 是真好听。 她虽疏于音律,但恰如三岁孩童能在宣纸上胡乱涂抹出别样画作,她误打误撞,却吹出几分粗犷意境。 她能对他介绍的东西感兴趣,真的很令了慧欢悦,好有成就感。 再次游山玩水时,两人带上玉笛。 走得累了便歇歇,奏一曲有所思,山林间成群的百灵鸟都为他们驻足。 两人最初纯纯敌对关系,慢慢培养出些共同乐子,不再针锋相对,竟也能正常交谈了。 她给他说塞外战场,他便给她讲行医治病。 他们距离,无形中在拉近。 情到浓处,沈迦玉会清风似地吻了慧。了慧躲避连连,被她霸道地禁锢在树干边。 “和尚。” 这次她很认真问他,“你真不想和我回府与我相伴?你这个人虽然有时迂腐些,习惯后也挺有意思。” 了慧惘然。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此身既已许佛,再难许卿。 他道:“不想。” 沈迦玉眸中死寂的黑暗。 看得出来,她很失望。 了慧垂下头,也跟着难过。 “若当来世,后五百岁……” 我愿意,与你在一起。 沈迦玉摇头道:“今生尚且在迷雾中,哪有来世。” 她那副萧条落寞的模样,蕴含淡淡悲伤,仿佛即将赴死。 了慧知道,她还没彻底放下仇恨,还要飞蛾扑火地去找柔羌国王复仇。 但凡去了,就是个死字。 了慧微微唏嘘。 原来他阻止她,仅仅阻止她大开杀戒,引发生灵涂炭;如今阻止她却多几分私心,恳恳切切盼她能活下来,每日好好与他说一句话。 ……若有来世,他愿做她鞋畔一株草,堂前一朵花。爱她护她的哥哥,传道受业的夫子,萍水相逢的路人。 他愿化作春泥,默默守护着她,让她快快乐乐,无欲无虑的,不必再被人追杀得遍体鳞伤,那么可怜无家可归,气息奄奄昏倒在荒郊野外。 作者有话说: 标注: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作者仓央嘉措
第81章 木鱼 忽忽腊尽春回, 沈迦玉与了慧不知不觉在一起已相处两月有余。 两个月里,她和他将周遭名山大川、秀水奇峰都游遍,互相也谈论了许多知心话, 俨然有握手言和之势。 沈迦玉外伤完全痊愈, 她要离开, 去远处报她的仇,杀她仇家。 了慧当然要阻止。 共同到山涧采草药时,沈迦玉骗他说:“还是那句话,你若还俗与我作伴, 那我便如你所愿放弃复仇。” 了慧手中镰刀一滞,仿佛听到极其陌生的词:“还俗?” “对,还俗。” 沈迦玉信手摩挲下他光头, 满眼爱悦与宠溺:“若你头发长回来, 定然是个极俊俏小伙儿。” 了慧微愠拂开她手。 “此身已许佛……” 沈迦玉不耐烦打断道:“既然你没有还俗打算, 就反过来也莫要阻止我报仇。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执念和信仰, 懂吗?” 了慧被她怼得哑口无言。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信仰,所以她的信仰就是去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吗? 沈迦玉反感他这副痴痴怔怔模样, 背着药篓独身离开。了慧凝望她背影良久,手中捏着的一捧草药汗湿,佛珠滚动,他内心迷惘而纠结。 还俗是什么。 做一个俗人, 红尘里的普通人, 又是什么滋味? 了慧生来六根清净, 这些个问题与他来讲无比陌生。 脑海空空盲盲, 只余沈迦玉许诺的那句“若你还俗, 我便放弃复仇”。 他授业恩师圆尘禅师已圆寂, 现在寺庙里剩下的德高望重者, 唯有九十多岁法空老禅师。 法空老禅师闭关修行多年,以九十岁高龄还坚持每日念经打坐,轻易谢绝外人拜访。 了慧怀着一片诚心,求法空大师指点迷津。 他人生遇到了山穷水尽的死角,四下茫茫皆布满迷雾,歧途有千万条。 法空大师说:下局棋吧。 两人铺开黑白子,法空大师执黑子,了慧执白子。 没下两下,了慧就输了。 他拜道:“大师棋艺高超,弟子甘拜下风。” 法空大师摇头道:“你心有旁骛,岂但下棋输,求佛之路也是要输的。” 了慧:“大师……” 法空大师念句阿弥陀佛。 “修行之心,应当坚如磐石。从你开始犹豫的那一瞬间,就已经不再适合修行了。强行自欺欺人,只会误人又误己。” 法空大师叫了慧想清楚,别人无法替他拿主意。 了慧眼睛望向禅房的白衣菩萨画像,爱众生之心和爱沈迦玉之心,如水一般清澈。 他拜别法空大师。 …… 沈迦玉犯下累累血债,更存谋逆之心,柔羌老国王的人马一直在追杀她。 有人在山野无意中看到了沈迦玉的踪影,知她正躲在北地皇寺中,被一个和尚收留。 大波卫兵前来捉拿沈迦玉,饶是她英武过人以一敌三,终究也败下阵来。 兵长逼迫了慧:“交出逆贼,饶你狗命。” 明晃晃刀刃横在了慧脖颈间,只须轻轻向前一送,便血溅当场。 了慧却讲:“不认识。” 出家人不打诳语,这是了慧头一次说谎。 兵长狞笑道:“好,那爷爷先杀掉你这个小和尚。” 卫兵中有人认出了慧是有名的神医,国王陛下都曾拜访过他,及时求情。 兵长遂网开一面:“你只需要说出沈迦玉逃去哪了,我们便放你,陛下还会另出三千两香油钱修缮佛面。那女人是魔头,放过她苍生便会遭殃,小师父应该慈悲为怀吧?” 沈迦玉其实哪也没去,躲在寺庙装萝卜的地窖中。开启地窖的机关就在了慧脚下……他甚至都不用说话,只消得轻轻一指。 然而了慧置若罔闻,仍道:“未知。” 兵长大怒,命人折磨了慧,拧住他两条纤瘦胳膊,猛踹他腹部,扇他耳光,把他像陀螺一样摔在地上又抽起。 了慧鼻青脸肿,滴答滴答的血顺着地窖门淌下来,正好滴在沈迦玉额头上。 沈迦玉怒气难忍,欲冲出救人,可地窖门被了慧从外面锁住,她从地底下根本无法扳开。 兵长揪着了慧血淋淋的僧袍:“说不说?” 了慧眼皮肿得老高,一颗牙摔掉,口腔里也全是血。他索性阖上眼睛,蔑视兵长的威胁。 兵长恶狠狠:“秃驴,反天了。” 说着,钢刀咔嚓落下,斩断他一根食指。 了慧痛声长嘶,疼得浑身抽搐,摔在地上打滚,高洁的身躯扭曲成一只卑微的蛆。 骨头生生断裂,是何等的剧痛。 了慧几度疼晕厥过去,复又被官兵的冷水泼醒。 兵长碾碎他断指,再次逼问:“嘴硬就把你脑袋斩下,和尚还有恃无恐?” 一行清泪从了慧眼眶溢出,他没有任何妥协的意思。 沈迦玉从地窖里砰砰砰锤门,意欲冲出去决斗。了慧的身躯牢牢把暗门压住,断指处血流成河,他自己也被血染成小红人。 血混合着泪,渗到地下,滴滴答。 沈迦玉用指腹蘸了下那鲜红液体,怅然若失。 她冰冷的心第一次感受到这个世界是真有好人的,了慧就是。 焉有像他如此……傻之人? 举眉慈悲低眉怜,面若观音圣子心。 最终了慧是被寺里小僧侣抬回去的。 他常遍百草,本最擅长医术,性命攸关时刻却不能为自己止血。断指之处失血过多,加之前两个月来他一直放自己的血为沈迦玉补养身子,了慧面色惨白,濒临咽气。 沈迦玉来到他床边,看他烧得糊涂,口中呓语。 她凑近欲听一听他在念叨什么,是喊她名字吗……岂料却是模模糊糊的金刚经。 沈迦玉一阵气沮,这和尚当真迂腐到极点,快死了还在念经。 其实了慧满腹才学,又通医道,何必画地为牢,自囚于穷乡僻壤之间? 她要招他为谋士,助她打天下。 了慧为她受到如此巨大苦楚,如果他肯投在她麾下,将来她称帝时愿册封他为君后,与他共享江山。 她这是认真在给了慧机会,思考他们的未来。 可了慧醒来时,却拒绝了她提议。他并不认为她描绘的未来有多迷人,也不觉得打江山能落得什么好处。 “你会送命的。” 他发自肺腑对她说……虽然他自己现在孱弱病态,先送命的可能是他。 沈迦玉听他指责自己,好不容易积累起的好感烟消云散,对了慧舍命救自己的愧疚和怜悯也转化为愤怒。 “你真是个胆小鬼,懦夫,你是我见过最怯弱的男人。” 了慧很固执,拒绝她提议,还给她讲许多大道理。天下有什么可打的呢,血仇有什么可报的。那些个官兵砍断他手指,他照样无怨无悔。 沈迦玉深深意识到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难做盟友,便只能当敌人。 两人原本是住在山中了慧茅庐中的,只因那间茅庐被官兵焚毁,了慧才暂时让沈迦玉躲在寺宇中。 蛮兵来寺庙大肆搜罗一阵,闹得庙中和尚们人心惶惶,以为真有厉害至极的女魔头藏身在此处。 连住持也劝了慧:“你若知道那女魔头的下落,还是快快交出来吧。” 为了古刹着想,也为了寺中百余号僧人性命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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