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死了之后魂魄是没有痛苦的,他试过。 所以他现在还活吗? 耳边传来殷切的呼唤:“沈兄!沈兄!你醒一醒?!你看看我,我是邱济楚啊!” 沈舟颐神思外游,难以归摄,倏然他双目涌入明光……呃,是邱济楚强行扒开他眼皮一条小缝儿。 “沈舟颐!” 邱济楚粗糙的手碰在他眼皮上,好不疼痛。他的皮肤被烧伤得太厉害,任何轻微的接触都可能使他肌肤剥落。 啪,邱济楚的手迅速被贺若雪打掉。 “你想害死舟颐哥哥吗?别乱动。” 哪有病人不睁眼,强行用手扒开眼皮的。 邱济楚委屈道:“我也想让舟颐早点醒来嘛。你那妹妹当真狼子野心,和晋惕那野男人私奔不说,竟还,竟用火……” 语声未尽便泣不成声。 贺若雪也跟着伤怀起来。 沈舟颐身心恍惚,他们后面的对话听不大清楚。 良久,有人给他敷药、灌清水、灌粥。一日三次,细心周到,耳边总是传来声声恳切的“沈兄!沈兄!”。 沈舟颐依旧不能睁眼,但却在一片黑暗中缓缓凝聚生命之力。 他不能死,就这么死了,和前世了慧有何差异?他的仇还没报完,他不甘心,不甘心…… 邱济楚夫妻俩搬来椅凳,一边哄孩子一边照顾昏迷的沈舟颐。 邱济楚自责他没有好好学习医术,但凡他有沈舟颐十中之一的本事,也不至于活生生看着沈舟颐伤成这样而无能为力。 贺若雪悲伤拭泪:“戋戋……戋戋她何以狠心至此?” 邱济楚道:“晋惕手中捏着一张什么药方,生生把贺大爷死这莫须有的罪名按在沈兄头上,造什么孽?” 外面的官兵在捉拿要犯沈舟颐,弄得他们在起火的永仁堂救下沈舟颐后,只敢把斯人藏在自己家中柴房里,连出去请郎中都不敢。 “舟颐哥哥会不会永远这么睡下去?” 夫妻俩齐齐念佛,祈祷菩萨保佑。 对于一个陷入沉眠之人,将他牵挂之人唤到枕边,或许对他苏醒有帮助。 可邱济楚绞尽脑汁也没想到沈舟颐有什么挂怀之人,他唯一舍不得的就是那狠心肠的贺戋戋,贺戋戋还跟晋惕跑了。 夫妻俩虽然焦急,却半条妙法也无。 邱济楚唯有使出水磨功夫,滔滔不绝地在耳边喊“沈兄!沈兄!”,若雪也只好拿捏戋戋的声线,生生唤“舟颐哥哥”,期盼病人能早日动一动手指。 …… 隔日,沈舟颐感觉有人在给自己擦脸、擦身子。 半张俊貌玉面,算是彻底毁了。 一只眼膜也在大火中被烧得脱落,即便苏醒也看不见东西了。 “给沈兄做一张面具。” 邱济楚念叨着,“他那么斯文的一个人,若醒来见到自己半张脸变成这副毁坏模样,定然难以接受。我们便让他戴着面具吧。” “舟颐哥哥这右眼,还有这右臂……” “瞎了,废了。” 贺若雪含泪嗔道:“你莫要胡说,你不学无术治不好眼睛,舟颐哥哥未必没有办法。他醒来只需给自己治伤一治,必定痊可。” “医者不自医。他救不了自己的。” “都怪戋戋!” 邱济楚夫妻俩又把沈舟颐托起来,掰开他的嘴,给他灌几口温粥。 “拿手绢来。” 昏迷的这几日沈舟颐面颊常自有泪痕,仿佛他昏迷着都一直在哭。 他究竟做了什么噩梦? 喂完了饭,夫妻俩一起将沈舟颐放下,重新上了一回药,掖好被角。 邱济楚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能不能醒来全看沈舟颐自己的求生意志。 “他太累了,让他好好休息休息吧。” “他,一定会醒来的。” …… 淡淡的阳光透过窗牗,平静映照在屋内。 沈舟颐沉沉躺着。 了慧死了,沈迦玉死了。 噩梦结束了。 脑海如走马灯般上演前半生的悲欢离合,戋戋的巧笑,晋惕的怒目,贺老夫人的虚与委蛇,还有他和戋戋一起度过的那些或笑或悲的时光。 他手指动了动。 缓缓的,极其缓缓的,睁开一条眼缝儿。
第84章 木鱼 沈舟颐死后, 晋惕不欲再让戋戋呆在临稽。临稽包含太多痛苦回忆,他们既然选择重新开始,就应该到一个崭新的地方, 长相厮守。 晋惕身为朝廷命官, 本与四海为家无缘。但戋戋是他费尽千辛万苦才争取到手的, 为着戋戋,他可以放弃所有。 魏王与魏王妃早对晋惕失望透顶,任他如何胡闹,只要不给家族惹来灾祸就行。 于是晋惕带着戋戋一起来到北地——阿骨木王子的老家。北地乃柔羌人的地盘, 晋惕倒非故意带戋戋涉险,只因他和王子有约在先:杀死沈舟颐救出戋戋后,须得让戋戋自行选择跟谁。无论戋戋选择哪个人, 另一个都要心甘情愿退出, 弗能再继续纠缠。 如今戋戋尚未做出选择, 证明两个男人都有机会。晋惕想独吞戋戋, 带戋戋单独远走高飞,阿骨木王子是万万不能应承的。 晋惕心里急啊, 日夜劝戋戋赶紧选择他,难道到现在她还没有读懂他为人吗? 柔羌那些蛮子对待妻子父终子及,兄终弟及,罔顾礼法, 根本非人类, 戋戋一个江南小家碧玉今后焉能在马背和寒风中讨生活? 戋戋神色颓靡, 郁郁寡欢。每日睡着时候多, 醒的时候少, 几天也不说一句话。原本娇花般的人儿, 衣带渐宽, 面容渐渐消瘦下去。 晋惕问她什么情况,戋戋道:“近来常常嗜睡,懒困,恶心,还常常做噩梦。” 晋惕又问什么噩梦,能让她恐惧至此? 戋戋痛苦地闭上眼睛,泪珠坠腮。 “我梦见一个和尚,也梦见……哥哥了。” 和尚?晋惕未解和尚是谁,但哥哥定然是沈舟颐。好哇,斯人死都死了,冤魂还敢在梦里纠缠戋戋。 晋惕安慰她道:“等到达北地,我便为你请一位法师做法,把他的魂魄打散,永世不得超生,这下你可以安心吧?” 戋戋潸然摇头,转身跑开。 晋惕想叫住她,盯着她纤瘦的背影,五味杂陈。他忽然想起沈舟颐曾经给戋戋吃过毒.药,莫非毒.药控制了她的思维,使她多愁善感,神经错乱? 阿骨木王子带着族人还有晋惕和戋戋回归故乡,一路风霜雨雪。 柔羌远不像晋惕想象中那样蛮荒,偌大宫殿,富贵堂皇,当地风土人情淳朴,北地人尤其是毗邻皇城的人甚为热情,见王子归来齐声欢呼。 晋惕与戋戋也换上异族袍子,五彩斑斓,跳起舞来翩翩好看。 戋戋如瀑垂散的长发被挽成一个粗粗的辫子,她神思外游,蓦然想起从前阿玛给她梳这种异族长辫时,沈舟颐嗔怪她难看,叫她永不再梳……他皱眉的样子还活灵活现浮现眼前,人却已经成为焦尸。 戋戋怅然若失。 自从在梦中见到沈迦玉与了慧的前世后,她心智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沈迦玉啊沈迦玉,复仇真有那么重要吗?若此刻的她是前世的沈迦玉,必定选择与了慧白头偕老。 ……可惜一切都是妄想。 大帐内,几个柔羌族人热热乎乎招待戋戋,满以为戋戋是王子从南朝带回来的小老婆。王子大妃也亲自拉着戋戋说话,孩童绕膝嬉闹,场面甚是和乐融洽。 晋惕黑着脸,戋戋还没说最后选择谁呢,他才不相信以戋戋那般心高气傲,能委身给这位异族王子做妾,自作多情什么。 王子命人礼貌对待戋戋,待她比对待从前那些美姬都要好。 王妃还以为戋戋是南朝的公主,然见她独身一人,茕茕孑立,并无寻常公主成车成车的嫁妆,便暗暗否定这想法。 阿玛告诉王妃:戋戋非但不是公主,还是个嫁过人的女人。 王妃大惊,他们这边虽然风俗开放,女子一生中却也只能嫁与一个男人,除非男人病故或意外身亡。 戋戋嫁过的人是晋惕吗? 王妃实在难以理解王子为何钟情于残缺之女。 翌日阿骨木王子教戋戋骑马,特意为戋戋甄选一匹小白马,银鬣乘风,出蹄轻盈,给戋戋这种小女孩骑最适合。 晋惕也不甘示弱,马?他晋家可就是在沙场和马背上为圣上打下来的江山,论马术无人能超他其右。 然而戋戋并没怎么碰过马,晋惕和阿骨木教人的方式都太猛烈了,宛若太学大儒强教一个三岁孩子学《中庸》,还没学会爬就急着跑,害得戋戋好几次险些从马背跌下来。 王子笑问:“听闻你们南朝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戋戋姑娘是否连马都没见过?哈哈哈。” 戋戋身心恍惚,没见过马吗?非也,她骑过一次……记得那次她被佯装成犯了天花的病人,从宫里逃出来,那人便是带她骑马的……那人动作轻柔,跟他慢条斯理的性格如出一辙,骑马从来拒绝用刺刀扎马屁.股,也从不会让她摔下来。 戋戋用力甩甩脑袋,极是懊恼。 为何斯人已死,她却总想起那些旧事? 或许是觉得自己前世亏欠了他,又或许是火焰喷出来的那瞬他视死如归的一挡,让她恍然觉得沈舟颐这个人似乎也不是打骨子里坏。他本来就是她表哥,她和他本来就是一家人啊。 王子派柔羌许多小姐妹围绕戋戋,逗戋戋开心,也让阿玛过去陪戋戋谈心。 王子还教戋戋北域话,跳篝火舞,围着火堆烤鸭子,喝奶酒,彻夜讲故事。 王子情意深挚拉起戋戋手,劝她:“戋戋,选择我吧,我拿柔羌储君的名义起誓,永远会对你好。” 戋戋无精打采。 晋惕正在旁边盯梢儿,见戋戋回避阿骨木王子求爱,登时便上前去,打掉阿骨木王子的手。 “说归说,不要乱碰她。” 阿骨木王子双眉一轩,顿时就要和晋惕口角。 虽身在北地柔羌人的地盘,晋惕却也铁骨铮铮,捋起袖子和王子真刀真枪斗一场。 戋戋虚弱阻止:“住手!别……” 她声音淹没在两个男人的愤怒中,苍白无力。 一阵急火攻心,戋戋感觉腹中似突然长了什么东西,捂嘴嘴巴,竟而直直呕吐,将中午所食之饭尽数吐掉。 “呃……” 晋惕和阿骨木王子闻声立即罢斗,急忙忙奔过来察看戋戋。 好端端怎会呕吐呢? 瞧戋戋的样子,噩梦,虚弱无力,容颜憔悴,晋惕最担心沈舟颐给戋戋吃的毒.药发挥作用,会要了她的命! 王子急切寻巫医过来瞧病,巫医摸戋戋脉搏片刻,大惊失色:“这位夫人,她她是有喜了。” 有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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