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声却不是来射箭的。 她直接拉着一个看摊的伙计,开门见山:“我要买台子上那个鱼灯。” 伙计正想为她解释规则:“夫人,那个灯不卖……” 却被她伸到眼前的翡翠镯子,晃花了眼睛。莹莹的镯身上绕着深浅不一的翠色,宛如寒冰中封着的春草,浓雾中拨开的树梢,湖水中倒映的山尖。在灯火的映照下,美轮美奂,更显价值不菲。 “这个够不够?”韶声问。这是她在柳家时便一直带着的镯子,换装时,她没让齐朔拿下来。 “这个……要我们东家做主……”伙计诚惶诚恐,迟疑地答。 “那就请他来。”韶声毫不客气。 “是、是,夫人稍候。”伙计为她搬来一张竹椅,又在上面放了几个软垫,殷勤地请她坐,便小跑着去请老板了。 “你怎么听风就是雨……”老板来时,还在责骂伙计冒失不懂事,误了他招揽客人的时间。 但当他看见韶声的镯子时,便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卖不卖得?”她问。 “卖、卖得。当然卖得!夫人请随我来。”老板躬着腰,一脸笑意地请韶声随他去拿灯。 鱼灯又大又重,插在一根粗粗的毛竹杆上。 韶声拿在手中,颇有些吃力,只能双手合抱,抬在肩膀上。 不过她不在乎这个。 她满心想着:终于有新东西能送给齐朔了,替掉那个丢人的面具。 这个灯多气派,多漂亮。 漂亮的人……就该用漂亮的东西。 然而,在韶声没看见的地方,热闹的摊子上,”嗖“的一声,一支粗糙的木箭,飞过人群,飞过耀目的灯火,稳稳地插在了最远的箭靶之上。准确来说,不是插着,而是力道刚猛地劈开靶心,直接穿了过去。 箭靶下竖排的蜡烛,被木箭飞过带起来的风一吹,齐刷刷地熄灭了。 竟真有人中了头彩! ——既射中了最远的靶子,又灭了靶下的蜡烛。 “好!好箭法!”围观众人掌声雷动,齐齐喝彩。 只是那射箭之人,抛下了所有想来结识的看客,很快就不知所踪了。 再说回韶声。 她扛着鱼灯,兴冲冲地往与齐朔约定好的地方走,想等他回来,给他一个惊喜。 走着走着,却发现想见之人,竟正在面前。 真是太巧了! “我买了这个……送给你!”韶声将鱼灯递到他身前,眼睛亮晶晶。 齐朔还没出声,他身边同行的伙计却抢先开了口:“这……公子,这鱼灯已经归了这位夫人,我们东家为公子换了样彩头,是盏美人灯,有十二个面,每个面上都是一位美人,美人也会动的……就、就是现在台子上的那一盏。既然二位认识,不如干脆再取一盏美人灯……” 声音里满是尴尬。 ——原来,赢下头彩的那位神秘人,却正是齐朔。 此时台子上换上的美人灯,比韶声买走的鱼灯更妙。鱼灯只是占了大和亮,而美人灯里的美人,不仅同伙计说的一般,一颦一笑,皆极肖真人,甚至还有剪影投到地上,虽只是剪影,但每处细节仍然清晰可辨,实在是巧夺天工。 仿佛灯里的美人活了过来,从纸上走出来,却因害羞不肯露脸。 “公子觉得如何?”伙计又问一遍。 “我就要这盏鱼灯。” “她说她是买的,你叫东家把钱还给她。” 齐朔不为所动。 最终,老板只得照齐朔所说,自认倒霉,将到手的镯子还给了韶声,鱼灯给了齐朔。 韶声垂头丧气地站着。 “小姐别难过了。看看这是什么?是小姐喜欢的灯!真真为你赢回来了。看看这只呆头鱼,多可爱。”齐朔将翡翠镯子又套回韶声的腕上,晃着鱼灯对她笑。 “那是我买来送你的!”韶声失落地别过脸,不看他。 “小姐呀,真真虽然不懂事,但也好歹知道,堂堂元应时大将军,怎么会让他的夫人破费呢?”齐朔举着鱼头凑近她的脸,学着鱼咕嘟咕嘟的声音,躲在鱼身子后面作怪。 韶声一把拍开快要戳到脸上的鱼嘴:“你就知道得瑟!再得瑟,小心被人抢劫!都有人当街强抢民女,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抢你!”她说的是自己旧日的遭遇。 “不会的,有这么多巡卫。小姐把手镯给陌生人看的时候,不也很安全嘛。我们元将军治下的城郭,可不像南朝那样败坏,守备人手充足,巡查一场灯会,当然绰绰有余啦。”齐朔还在学鱼说话。 韶声甚至觉得,他似乎学出了几分自豪感。 她顺着他的话向四周望去,来时没注意,如今仔细观察,街市上每十步便有一卫士,或执刀枪,或执斧钺,或行或立,巡逻四方。 不仅如此,待到他们回程之时,更有同来时全然不同的严格查验。 通向主街灯会的每一个巷口,无论大小,都有两班人马值守。 想要离开,须得验过身份文牒。 “文牒……”韶声不仅现在没有,她甚至从未操心过这样东西。她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齐朔。 ——他正将挑着鱼灯的竹竿搁在地上,整个身子全倚靠在竹竿上了。 看看,这明明是他喜欢的东西,恨不得跟这条鱼黏在一起!她要买来送给他。却被他颠倒黑白,说是她喜欢,送给她的!白让他赚走自己一份人情!韶声不高兴地想。 此时对着旁人,齐朔当然不会再学鱼说话,难得地正经了起来。 他将脸上一直带着的面具摘下,挂在鱼尾巴上,又以文士之礼,恭敬地向值守的军士揖道:“各位军爷辛苦。这是我和夫人的文牒,麻烦军爷查验。今日灯会松了宵禁,军爷守到这么晚,当真是不容易。” 韶声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从怀中变出两张身份文牒,客气地双手呈给面前的卫士。 又目瞪口呆地看着卫士,被他三两句的恭维话说得不好意思,直摆手说:哪里哪里,职责所在,和颜悦色地将他们一路送了出去。还担心齐朔这个文弱公子体力不支,帮他们拿了一路的鱼灯! “傻啦?” “没、没有。” 还是齐朔提醒,才使她回过神来。 “小姐方才有句话,其实说对了一半。” “哪句?” “小姐问我担不担心被抢劫。我其实是担心的,但不是今晚,是明日。” “明日?” “对咯,今晚我们外宿一夜,明日带小姐去郊县玩。不过到时候,就没办法穿得这么漂亮啦。小姐一定要记住真真今天的美貌哦。” “……” “小姐怎么不说话?” “好好,你是将军,你最大。说什么都对。” “小姐就知道敷衍我。” 谈话间,不知不觉身旁便多了辆马车。是吹羽来接他们了。 他一身黑衣劲装,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早已等候多时。 “将军、夫人。”他抱拳道。 齐朔打起车帘,托着韶声的腰,让她先上去。 而后将鱼灯交给吹羽,叮嘱道:”小心别碰着,夜里帮夫人带回去。“这才自己跨上了马车。
第65章 夜里,吹羽驾着马车急行,一路出了中都。 韶声只知他们投宿在一间馆驿之中。 至于车行到哪里,又是哪里的馆驿,她却一概不知。 次日天还未亮,齐朔便将韶声从被窝里挖出来,说要动身出发了。 “你不是说去玩吗?怎么这么早?”韶声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摸索着就要穿衣。 齐朔见她实在困倦,衣裳穿得不容易,便一声招呼也不打,直接上手,帮她穿戴整齐。 “今日没人驾车了。我们只能走着去,所以需要早点出发。”他说。 “吹羽呢?”韶声问。 “昨日的盛装,还有你的鱼灯,都叫他连夜驾车拿了回去。现在还赶不过来。不过,我们走时他会来接的。” “好吧。”韶声乖乖地任齐朔摆弄。但鱼灯才不是我的,是你的,她在心里纠正。 春寒料峭,即便是东风里也带着寒意。 甫一出驿馆,韶声便搓着脸,跺起了脚。 齐朔为她带上了一顶狗皮帽子。帽子不太好看,做工粗糙,甚至还很有些用过的痕迹,似乎是久远之前,从燕北的游商手下买来的。 “这是真真的旧帽子,虽然旧,但很暖和,绝对不脏的。小姐暂且忍忍。”齐朔怕韶声嫌弃,特意用上了哄小孩的声音,向她解释道。 他这回虽没再穿着青袍,却又扮作了江湖货郎的模样——背着一个大皮口袋,里面装的又是零零碎碎的小玩意。 “我们现在是从燕境的来的行脚商人,小姐要记住了。” “好。”韶声点头。 狗皮帽子也随着她的动作,颤颤巍巍地晃动,显得很滑稽。 她便如此跟在齐朔身后,在将亮未亮的天色里,满地潮湿的露水中,沿着官道一路向前行去。 直到天边露出第一抹鱼肚白。 齐朔停下脚步,转身问韶声:“要日出了,想等等看吗?” “好。”韶声还是点头。 原本漆黑的云层,从天光透出的地方开始,慢慢地褪去颜色,变得灰扑扑的。 而在最浅最淡的地方背后,忽然就有金银交织的闪光,像是织女的丝线,勾勒着云层的轮廓。 红红的日头便从这闪光的地方跃了出来。 先是把周遭都染红。再将红色变为金色。 最后,红日高悬,而天光大亮。 “你每日这时,应当早已经起了吧。真辛苦啊。”韶声眯着眼睛,避开越来越刺眼的日光,不禁感慨道。 “不辛苦。再往前走走,还有更辛苦的。”齐朔答。 “前面有什么?” “买我东西的客人。” 再往前,放眼皆是一垄垄的农田,田中村舍错落,耕作的农人,或站或坐。 齐朔从小路上拐进去,站在村舍之间,掏出皮口袋里的一只铜铃铛,一边摇,一边放开嗓子,大声吆喝:“剪子镜子,胭脂水粉,皮料毛料……什么都有!” 韶声跟在他身后,不仅目瞪口呆,甚至深觉丢脸。 他怎么能! 就算不是出来玩,而是将军体察民情,也可以装作行人,以讨水喝的名义,再问问农户就行了。不至于演成这样! 他那张白净漂亮的脸,哪里像个走南闯北的行商? “剪子镜子,胭脂水粉,……” 洪亮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韶声认识的齐朔,说话从来轻声细语,便是元应时,也决不会随意高声惊语,失了将军的风度! 不是臭讲究吗?怎么这样? 她只能低头看自己的鞋尖,假装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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