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再往前了。 扯着齐朔的袖子,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冒犯他:“是齐……令尊令堂?”齐朔父亲齐之行,在韶声的认知里,从来都是极恶之徒。因此,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称呼,便悄悄混了过去。 “衣冠冢。” “我母早在火中烧得尸骨无存。至于我父,当初幸得柳小姐相助,才能目送他最后一程。如何能敛骨?” 齐朔却毫不忌讳,语气平静,大方讲出其中缘故。 “今日是……令尊的忌日……吗?” “不是。忌日已过了整二月。” 韶声不敢再深问。 她只知齐之行在初夏时节问斩,是自己带齐朔去看的,却早忘了具体时日。 不知是否怀着这样愧疚,还是因别的什么缘故。 她松开齐朔的袖子,向前几步。 对着坟茔上的石碑,跪下,拱手于地面,端端正正地稽首。 再起身时,却发现齐朔竟也跪坐在她身畔。 他注视着韶声,面无表情的脸上,嘴角慢慢扯起:“朔与夫人同拜。” 这可能是她认识他以来,见他露出过的,为数不多的,真心实意的笑容。 但这个笑却十分勉强,远不如他平日里信手拈来的假笑那般,舒展好看,令人熨帖到心里去。 甚至可以称得上难看,不衬他美丽的脸。 韶声又与齐朔一道拜下去。 在这种情况下,韶声不太想说话。 不仅是先人墓前要保持肃穆,她还有种直觉,觉得齐朔此时可能想安静一会,不愿意听人聒噪。 于是,她自觉地站到柏树的阴影下,默默不语。 她看着他从袖子里掏出干净的白帕,擦净了墓碑上的尘土,里里外外,仔仔细细。 又看着他用朱砂描过上面有些模糊的字迹,一遍尚觉浅淡,足足描了三遍。 最后,他从马背上解下一只酒囊,倒出四杯。 两杯放在坟前,一杯捏在手中,剩下一杯,竟转身递到她手里。 “尽在酒杯中。”他用自己的杯沿碰了碰韶声的。 再向面前的坟茔举手遥祝。 而后,一饮而尽。 韶声跟在他后面,也向着坟茔祝过,再将杯中酒一股脑全倒入口中。 这并不是她常饮的果酒,温润香甜。 而是北地的烈酒,酒液辛辣,微甘的香气混着接踵而来的极苦,入喉时如同火烧。 一下子去入口,令她下意识地想要吐出来。 然而,韶声最终还是凭着信念,艰难地蠕动喉头,将这杯她全然饮不惯的烈酒,一口气咽了下去。辛辣只是一时,而口中苦涩久久不散。 她不能在这时吐出来——这是信念。 齐朔又扯起唇角,对她露出一个同方才一样的,实心的笑容。 起身将坟前的两杯酒,淅淅沥沥地浇在了坟上。 “尽在酒杯中。”他说了同样的话。 “走吧。” 做完这一切,齐朔对韶声说。 韶声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便说吧。” “不、不上香,也不摆些供品吗?”韶声用她最小的声音问。 “不必,早晚要迁。一杯薄酒,足矣。”齐朔仍然不忌讳。 “那……什么时候迁?”韶声忍不住要追问。 “恢复姓名之时。” “何时恢复姓名?”见他还答,韶声胆子渐大,继续问。 “称王之日。” “为何现在不称王?” “时机未到。” 竟话赶话地,说到称王的事情上了!这是极敏感的话题,绝不是她该知道的!韶声觉得自己实在是问过界,连忙到这里打住。 这齐朔今天怎么有问必答,嘴上没把门的吗?她又想。 “对不起。”齐朔突然开口。 没头没尾地向韶声道歉。 他半垂着长长的睫毛,凝望着父母的坟茔。目光仿佛穿透这包小小的土堆,落到了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可能是浔江之南,也可能是燕境以北。 “你怎么啦?”韶声觉得他状态不对,不禁有些担心。 “……”他不应了。 沉默许久,齐朔终于抬头。 当他转向韶声时,脸上已经完美地挂上了元贞公子的笑容。 亲亲热热地挽起她的胳膊,开口道:“声声小姐,对不起。真真方才的样子,吓到小姐了。” “小姐想知道我称王的事情?真真现在就说。” “我只跟小姐一人说,小姐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此时天地父母皆见证,小姐若告诉了别人,他们可是不依的。” 他凑近韶声的耳朵,压低声音吓唬她。甚至突然伸出食指,趁她不注意,轻轻压在她嘴唇正中心,做出噤声的手势。 “你……”韶声本想说,你别总这样压制情绪。会很难受。 又想起他从来如此。 于是,话刚起了个头,后面的便吞了下去。 她不明白他为何总这样逼迫自己。 或许是北地主人的身份逼迫。抑或许是他生性如此,假面带多了,便习惯了任何时候都带着。她猜测。 “真真我啊,要在天下尽握的时候,再登基称帝。”齐朔不管韶声上句未尽之语,自顾自地说起来。也不知是因没听见,不在意,还是别的什么。 语气轻描淡写,满不在乎,仿佛在讨论此时的天气。 “这样一来,我就不用在未成事时,考虑帐下各人该分走多少利了。” 他揽住韶声的腰,一把将她抱起悬空,又将她稳稳地放坐马上。 他仰脸看向她,日光透过厚厚的柏树叶子,散成细细碎碎的金屑,洒在他净透的黑眸之中。 “真真这么坏,小姐会不喜欢我吗?” 他问。 只在这里,带上了几分认真。
第68章 方必行不愧为南朝重臣。 除了齐朔所求之尉陵,还为中都带来了另一份丰厚的大礼。 他投北一月后,便有曾经的朋侪,暗地里,陆陆续续向北方示好。 韶声的母家,柳家,赫然在列。 在齐朔先前的盛邀之下,柳家舍了柳举一支,但仍坚持着多头下注的原则,余人与柳举断义,继续忠于南朝。 而方必行倒戈后,他们终于将所有的筹码,全压在了北地。 这与齐朔几年前的判断重合。 千金买骨,以柳家邀来南党之首方必行,方必行之后,必会有源源不断的南党文人效仿。 南朝文人治国,有他们里应外合,他所求之事,便在不远处了。 方必行连送两件大礼,自然心里也有想取的报酬。 这头一样报酬,与他所送之重礼相比,却显得有些不相称。 ——是将军夫人柳韶声。 ——全因她为庆将军得尉陵,而举办的那场赏宝之集,给方必行带来了十分的警惕。 他才来北地,丝毫不清楚情况,就被架着卷入了一场鸿门宴。 无论这位夫人是主动为将军分忧,还是照着将军的话去做,能办出这样的宴会,在列席夫人们的遮掩下,打探消息,抓人把柄,已经算是摸不准的变数了。 她虽为柳家女,但还是要不得。 用于同元应时联姻的女子,须更加柔和中正。 丈夫的需求让方夫人急得发愁。 她当着方必行的面,就抱怨起来:“你想找一位适龄女子同元将军联姻?方老爷,你一把年纪,再大些,都快能做将军的爷爷了。家中嫡出的女儿嫁人,都是早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至于孙女,那年纪还有的长。我到哪里给你再变出个待嫁的黄花大闺女?” 方必行知道老妻的难处,敛目沉思。 “可惜那位梅家的姑娘。我们走得太急,没能带她入北地。”他半是叹悔,半是惋惜。 方夫人听他这样说,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些刺:“呵,梅家的姑娘都嫁得,我方家的庶女甚至旁支,岂不是也嫁得?那人选可就海了!我原还以为,老爷要选位与将军身份相称的姑娘呢。还是说,老爷铁树开花,可惜没亲纳了梅姑娘,反倒让她自己跑了?” “不要胡搅蛮缠!”方必行沉下脸。 当时,他将梅允慈从禄城带出来时,并未费多少力气。 那位梅三姑娘,听他派去之人提到齐朔,不用多劝,只是提到:“梅小姐,梅二公子正于中都与元贼议和,你也知道,元贼本是齐逆之子,与梅家有故。而如今北地两位使臣,周大人见信于皇上,梅二公子恐力有不逮,我们阁老已前往相助。梅小姐与梅二公子亲厚,不知可愿同行?” 立刻冲动应:“好,我随方老一道!齐公子定有苦衷,不然以他之风骨,何至于此!我去,也能帮着兄长劝劝!” 她是个闺阁女儿,朝廷又封锁了方必行通敌的消息,哪知道此事的种种门道。 方必行的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当真在方必行的安排下,背着家里,私离禄城。 直到出了城后,被彻底控制住,才知受了骗。 知道受了骗也无济于事。 她能做什么?左不过自尽明志,还敢逃跑不成?逃跑的下场,便是无人追赶,兵荒马乱之中,早晚要沦为乞讨卖笑之类。她从禄城一路坐着马车向北,应当见惯了。 方必行胸有成竹。 梅允慈也如他所想,一直很乖顺,没有任何逆反的迹象。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经验。 让方必行渐渐放松了对梅允慈的看管。 直到方必行接到线报,说禄城又掉了一批新军,甚至下了格杀的追击令。 当时方家诸人正商议对策,无暇顾及梅允慈。 竟让她趁着此机会,彻底逃之夭夭! 虽遗失了梅允慈这一筹码,方必行还是兑现了对齐朔承诺的尉陵。 但不慎放跑了人,此事仍一直压在他心底,使他不太舒服。 只能自我安慰:战乱之中,梅允慈区区一弱女子,能逃到哪里?怕是早早丧生在无眼刀剑之下了。 如今方夫人以这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方式提起,有种非要他将这桩深埋心底,不愿提起的失误挖出来,摊开任人嘲笑之势。 羞恼之间,若非用良好的修养强压,又考虑到老妻的结发之谊,他早该将人斥骂得狗血淋头了! 方夫人感受到了丈夫的不快,连忙点到为止,下拜道:“妾身失言,请老爷恕罪。” “罢了,你去跟柳举的夫人套套口风,看他家的女儿是否愿意。愿意便可用。”方必行摆摆手,言尽于此。 他本想解释一番,说如今他们刚来北地,还未站稳脚跟,万不可得罪元应时。若当真拿方家庶出旁支出来,不说联姻,便是献女,都不够敬重。 至于梅家柳家的女儿,皆生于赫赫有名的清流大儒之家,这两家又早现没落之相,除了名头,剩下的东西,早晚消亡,只能攀于方家,受方家控制。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88 首页 上一页 64 65 66 67 68 6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