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钦手顿住,她这话太轻,习武之人自是可以将她的念叨听得一清二楚,可他还是下意识问, “你说什么?” 小姑娘刷地一下抬头,手攥着裙子,纤长睫毛上的泪珠要落不落,望向他时,那黑溜溜的眼睛带着委屈与控诉, “您凭什么管我,” “为什么要倒我的银耳汤,为什么要丢了我的盒子,为什么要对我那般冷漠之后还来管我?” 说到后来,她的语气不复平日的柔软,甚至带着嘶哑与哽咽, 陆明钦视线在她颤抖的长睫顿住一瞬,神色罕见闪过几分错愕,调转目光时,又落在她滑落至玉雪脸颊处的泪水, 几道还不小心濡湿了她因说话而微张的唇,“我自小都听表哥的话,表哥不虞我便不做,可这回不一样了,” 谢知鸢一字一句道, “往后之事,我再不需您管,” “我现下便和老夫人说,说我与孟公子两情相悦,明儿就定亲,我的亲事,那自然是我说了算。” 小姑娘认真极了,眼睛不自觉微微睁大,可再没那种叫人觉着是小孩子的神情。 她说完最后一句,头一回没再同他行礼,径自旋身朝门口行去, 她向来是这样的性子。 陆明钦敛了敛眉,眸底波澜不兴,看着她的跑远的背影,直至瞧不见了,才收回视线落在身前如山的文牍上。 斜风透窗入内,掀起宽大的衣摆,雪袍翻飞间,因表小姐哭着离去而担忧入屋的伴云瞥见一抹血色, 这才骇然发觉,世子爷手紧紧攥着破碎的瓷盏,血绕着绷起的筋络,一滴一滴落至月色广袖,如泼入白纸上的红墨,惊心动魄。 * 永宁侯府人丁稀少,是以定亲事宜很快便被敲定。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似赶鸭子般在半月内全部走了一遭, 几日里,谢知鸢原本烦闷的心情也好转了不少。 纳吉那日,孟瀛跟着孟府的人来了趟谢府,清隽的男人手里拎着一对大雁,才入了门,便被谢夫人笑着拦下,说是今日谢老爷下厨,邀他亲口尝尝晚膳。 孟瀛推阻不得,温和笑着应下。 席间,谢夫人不经意间试探起他,温文尔雅的青年并无不悦,淡笑着一一作答。 一边的谢老爷又他斟满酒,高兴地同他碰杯道喝喝喝。 孟瀛垂睫看了眼酒盏,也一杯不落地喝了,翠玉杯盏落在如玉如竹的指间,竟不知哪个更耀眼些。 谢夫人越看,她心中的满意越发止不住。 孟瀛去岁及冠,可家中并无通房妾室,洁身自好、性情和善、样貌上乘不说,那时不时落在女儿身上的目光—— 谢知鸢也好紧张,原先和孟公子相处时还好,可定亲后在这样的场合看到他,总觉得有些别扭, 心里这样想着,她不自觉总要往那边瞄去。 清隽端秀的男人指腹摩挲了下酒杯,垂眸时将酒液一饮而尽,喉结上下滑动了下, 谢知鸢目光也不自觉望向那处, 倏忽间,他微掀长睫,越过重重佳肴看向她。 四目相对之下,他颇有几分好整以暇。 谢知鸢吓得猛扒几口饭,却不小心被呛到,清咳了好几声。 吃完饭后,谢夫人夺过谢知鸢手里的帕子,手一揪就要把她往院子里赶。 谢知鸢侧眸瞧了眼庭中立着的翩翩公子,忸怩得拼命挣扎,小声惊道,“娘,你做什么啊!” 胳膊总是拧不过大腿的。 谢知鸢还是被赶到了院中,她垂首理了理方才因推搡而稍显凌乱的罗衫,看向侧身望来的公子。 他似乎是在醒酒,眼尾透着些红,发上系带同云青广袖随着穿堂风翻飞。 谢知鸢有些拘谨地对他笑了笑。 院子里,两只雁儿在水池旁互相啄着身上的白羽,扑腾起翅膀时,带出些微水珠。 孟瀛注意到谢知鸢目光落到了那上面,似是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温声道, “那是家养的雁子,不是捉来的。” 他的轮廓被月色浸染,显出几分模糊,唯有双温润清透的黑眸直直望过来。 谢知鸢无措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垂眸时,耳尖莫名有些发烫,她小声道, “我只是想到了——雁肉,味甘平;主益气,轻身;久服长发,耐老不饥①。” 轻笑声自头顶传来,谢知鸢蓦然发觉,他们离得很近,近到孟公子身上略微酒气混着清冽气息都清晰可闻。 “谢姑娘,”他垂下长睫看她,轻轻唤了一声。 女孩仰起小脸,纯澈的眸懵然望来,乌发红唇,雪肤花貌。 孟瀛再度笑了笑,语调又轻又柔,“可容许孟某唤你一声阿鸢?” 谢知鸢揪了揪手指头,眼睫轻颤。 他怎么这个都要问啊。 没等她回答,男人的大掌已轻轻抚上她的头顶,袖间的气息寸寸逼近,谢知鸢甚至能感受到滚边在脸上划过时,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她怔愣着没有动弹。 不一会,那只手收回,她不自在地动了动睫毛,疑惑问,“孟公子,那是什么呀?” 孟瀛但笑不语,谢知鸢夜里回房后,才在铜镜中瞧见了它的模样。 天青色玉坠在如墨锻的发间盈盈闪着光,顶端的小桃子说不出的可爱娇憨。 谢知鸢摘下一看,玉簪背部刻着独属于他的字迹,“永安十年,容珏赠阿鸢。” 容珏,是他的字吗? * “阿鸢,你再快一些——” 陆明霏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穿着襦衫的少女,她此时方系上系带,眯着眼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问, “你今儿怎有功夫到我这呀,前几日也瞧不见个人影儿,反倒是要上学堂时来了。” 陆明霏将她的香囊递过去,见她接过后这才叹气道,“别提了,这几日我一直被我爹禁足呢,今日才寻到机会出来见你,不曾想你都和孟公子定亲了,我原以为你同三哥——” 谢知鸢抿抿唇,跳下拔步床时,小巧的玉足踩在了粉色绣鞋上。 陆明霏瞧见她的神色,忙改了口,“好嘛,是我说错了,孟公子在贵女那风评更甚于三哥呢,不知是多少少女的深闺梦里人。” 才起的少女脸上还带着懒散,她嘴角扬扬,“我会好好对孟公子的。” 这话说的,怎么这么像画本子里那种不负责任的渣男。 陆明霏没再开口,待谢知鸢梳洗打扮完,才牵着她的手一同上了门外的马车。 马车内,谢知鸢才打了个哈欠,又听陆明霏开口, “过些日子,太皇太后寿宴将至,你可收到了请帖?” 她侧靠在窗下的榻上,斜斜望过来, “祖母要我和你说不必紧张,太皇太后与逝去的孟侯爷交好,如今孟公子定亲,也存了想见见你的心思,” 她摇了摇手中的团扇,“你这幅乖乖样,没有长辈会不欢喜你的。” 谢知鸢鼓着脸,立马扑过去拧她的腰子。 两人笑闹片刻,下马车时,恰巧碰到了柳玉容。 她目光霎时落到了谢知鸢身上,竟罕见露出几分不忿。 “别理她,”陆明霏拉过谢知鸢的手,小声嘀咕了几句,“她先前瞧上了孟公子,人家都不搭理她的,转头又与你定了亲,这副模样倒是不奇怪。” 谢知鸢点了点头,她没放在心上,可等她拎着小书袋到了学堂才发现不对劲。 谢知鸢近些时日都在忙着定亲之事,已有好些日子未来此,是以全然不知众人对她同孟瀛定亲一事的惊愕。 与他人而言,便好似盛京少女心之所向忽地有一日挑了个最最不起眼的娶了,一瞬间那探究的目光齐刷刷向她望来。 谢知鸢不安地抿抿唇,她揪住书袋的手慢慢绷紧,好半天才察觉落到自己身上的视线消失殆尽。 她摸了摸有些发毛的脸,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些许不该有的得色。 那么看她做什么,要他们从前瞧不起她,现下一个个眼睛瞪得比蹴鞠球还大。 可那股子小人得志般的情绪褪却时,一股子迷茫无法自抑涌上心头。 她垂眸看向桌上的册子,其上“谢知鸢”三字刚劲有力——那是表哥替她提的姓名。 可她该是因着自个儿万众瞩目,谢知鸢只是谢知鸢。 * 过晌午后的第一门是策论科,因才午休过,众人恹恹提不起兴趣,可下一瞬门口出现的那道颀秀挺长的身影瞬间如水滴子点燃原本沉寂的油锅。 谢知鸢单手支颐随意翻着课本,感知到众人再度向她望来的目光,有些懵然地抬头,恰好撞进男人温柔的眉眼里。 作者有话说: ①来自知乎 表哥和阿鸢吵架的时候—— 大狗:亲上去啊亲上去啊啊废话这么多干嘛啊啊西气死我了! 阿鸢对小孟只是害羞来着,任何一个男生这样看她她都会这样的【天然撩嘛,其他人想错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喽】 之后就是表哥疯狂吃醋 ——今天大狗去推拿了(超痛),所以更得少了些(摊)
第59章 、探望 学堂内,齐整的紫檀桌案摆着净笔的小玉壶,台上的纹豆形嵌铜琉璃香炉,袅袅吹着细烟。 暮夏的微光透过齐开的窗牖慢慢淌到书册上,泛黄的书页,墨痕被照得微亮。 台上青衫夫子年轻秀气,修长玉手夹着几页纸,语调舒缓,眉眼认真,黑眸温润。 底下的学子们也不自觉在他望来时挺直了脊背。 孟瀛才说到去岁太子于灵州赋税一事的策论,目光却不自觉落到不远处的木案上。 粉裳少女单手托腮,遥遥朝台上望来,因手肘抵着桌案的动作,半透罗衫落至桌面,露出一截细嫩如玉的小臂。 她迷瞪着大眼,黑润的眸子沁着因困意而升起的水雾,雪白的脸颊肉上泛着酡红。 在他眼皮子底下还张嘴细细打了个哈欠。 真是, 有恃无恐。 孟瀛顿了顿,他敲敲手里的纸筒,倏忽间垂眸笑了一下,在众人不明所以将要顺着他的目光探去时,才继续开口讲方才未毕之言。 下了课,他布置完课业便转身离去,可在行至门口时,又似乎是想起什么,侧身顿足朝里边往来。 门扉内稍显昏暗,门外却是一片艳阳天。 光影交错中,男人颀秀的身姿半露,清微淡远的面容有些模糊,他温声开口, “谢知鸢,出来一下。” 明明是不大的几个声,却清晰明辨到让杂闹的学堂瞬间陷入阒寂。 谢知鸢本想补个觉,却在将将趴下时被这声叫了个激灵,她无措地望向门外,鹿儿眼圆溜溜的,神色慌乱懵然到极致, 被她望着的公子只是站在那,因背光而看不清神情,在谢知鸢的目光中又屈指敲了敲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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