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适?我是个人,又不是个物件!” “是你把自己当成物件交换给我的。” “我以为你是玩笑话……” 黄文秋话说到一半,看着宋绘月清亮的眼睛,剩下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双眼睛,好像是能把一切藏污纳垢的小心思都给看透了。 求茶引、要一品茶,这些既然不是孩子话,那婚姻的约定,自然也不能算是。 黄文秋冒雨而逃。 银霄将银票捡起收在袖中。 “他——母亲的,”宋绘月在佛祖面前收起脏话,“竟然只拿一百两银子来打发我。” 雨歇住,宋绘月骑马往城中赶,到家时天色还早,正是准备晚饭的时候。 纵马越过连片青砖瓦屋,到家所在的横鱼街,绕过紧闭的前门,在角门停下。 地锦依着墙角而生,扑檐直上,根茎蛛网般扎根在砖瓦缝隙里,绿叶将白墙全部收入囊中。 银霄翻墙而过,从后花园里打开角门,将宋绘月放了进去。 宋绘月解下空鱼篓,摘下青箬笠,大步流星往后院赶。 银霄在月门前停住,一直看着宋绘月的身影消失在满开的木芙蓉里,才提着东西转身,去将租借的两匹马还了。 后院十分安静。 沉沉天光笼罩在庭院中,修竹青翠,芭蕉叶如同巨扇,遮天蔽日,雨水淅淅沥沥滴落在青石板上,愈发显得家中宁静。 抄手游廊外开着木香,团团簇簇,云霞一般。 草木之气疯长,活人的气息便压了下去,几乎不可闻。 宋绘月蹑手蹑脚的穿过庭院,进了西厢房。 屋子书桌上摊着笔墨,写了两张大字,工整规矩,比她小两岁的弟弟宋清辉正在给自己的字圈红。 见到宋绘月,他连忙搁下笔,从凳子上跳下来。 他比宋绘月要胖,原本和宋绘月相似的眉眼也走了形状,变得憨厚可爱。 只是他眼睛虽亮,却有几分懵懂,还是孩童一般。 “姐姐,鱼去哪儿了?” “弟弟,”宋绘月笑了,做了个鬼脸,“全都淹死啦!阿娘呢?” 宋清辉伸手往里一指:“阿娘。” 宋绘月往里一看,就见她母亲陈氏端坐在隔扇后的卧房中,面沉如水,手里拿着根末端散开的竹条,预备请她吃一顿竹笋炒肉。 她二话不说,就往外蹿,躲到亮槅后,从花格子洞往里看:“阿娘——” “别叫我!以后你是我娘!”陈氏火冒三丈,起身就赶,“你还知道回来!这家都快装不下你了!” 屋子里陷入鸡飞狗跳,连椅子都打翻在地。
第三章 母慈子孝 “你给我站住!”陈氏要揍宋绘月,又追不上,“今天我不打服你,你都不知道这个家谁做主!” 宋绘月逃的比猴还快,围着庭院打转:“打在儿身,痛在娘心,我是为了阿娘才跑的!” 硕果仅存的两位姨娘左右开弓,一边劝架,一边互相谩骂。 林姨娘曾在京都酒楼里卖小唱,口齿格外伶俐,抢在前头道:“好大娘子,太太知道您去了涧山,又听说涧山塌方,惊的昏过去两回,一直为您悬着心,要不是银霄跟着您,她就要去王府请救了,我也是强撑了一天,心里急的不得了。” 她说完若有似无的一瞥王姨娘:“不像有些人,天塌下来她也让高个顶着。” 王姨娘原是唱青衣的,唱的一般,不过样貌上有几分动人之处,凭着她这张脸,就是唱成鸡叫,也有人捧场。 她自认自己是角儿,不和林姨娘这种卖小唱上不得台面的人一般见识。 可架不住林姨娘要刺她。 “哟,”她说话的腔调也拿捏着,“有些人的脸皮,真是枪都挑不破,难怪当初老爷在的时候,光天化日,就敢放骚。” 两张野嘴,口无遮拦,气的陈氏一边喊住嘴,一边喊站住。 宋清辉老老实实坐在一旁看热闹,口中“哇”个不住。 丫鬟元元和刘嬷嬷东拉西扯的劝,累的满头大汗。 陈氏先是焦急了一场,现在又怒火冲头,忽然一阵头晕目眩,脚踩着石板滑了下去。 两个姨娘吓得立刻闭上嘴,围了过去。 “阿娘!”宋绘月看刘嬷嬷拉住了陈氏,松了口气,奔过去拉住陈氏的手,“阿娘,您进去坐着歇口气,打也好骂也好,也等我吃饱饭,我饿了一天,肚子都是扁的。” “元元,去厨房看看饭好了没有,”陈氏又爱又气,瞪她一眼,“你没在外头吃饱鱼?” 宋绘月笑嘻嘻的:“我只爱吃家里做的鱼,您坐下。” 她又从刘嬷嬷手中接过茶杯:“您喝茶,气大伤身。” 陈氏看她那讨好的可怜模样,还和从前在京都时一样,忍不住心中酸软,眼圈也红了。 “要是你父亲还在,我就是纵着你淘气又怎么样,现在……以后你成婚了,就有了依靠,我带着清辉过日子,也能放心。” 王姨娘忍不住道:“太太,不是还有王爷在吗,王爷总是眷顾我们的。” 陈氏白了她一眼:“我们倚草附木,怎么好意思总是求人。” 宋绘月见她越说越低落,岔开了话:“您放心,我今天遇到座寺庙,进去求了根观音灵签,问了姻缘,是上上签。” 陈氏两眼一亮:“怎么说?” “姻缘天注定,相逢百花间,相逢即姻缘,亦是君之爱。” “这签好,说起来正好有个赏荷花的请柬,我正疑惑怎么送到我们家来了,没想到是应了观音灵签。” 帖子是新上任严知州的女儿发来的。 潭州山河广阔,钱粮浩浩,人物丰盈,严实能来潭州做知州,还兼着帅司,掌荆湖南路军权,乃是因为他的恩师是朝廷度支副使。 可潭州又有晋王在,能在晋王、燕王之间斡旋周全,也必得是个八面玲珑的人。 帖子搁在金漆桌上,直到掌灯之时,宋绘月将自己从头到脚洗刷干净,才重新将封套拆了。 里面用的是冷金笺,字迹却和宋清辉有异曲同工之妙。 初学乍练,横是横,撇是撇,不敢随意逾矩。 看来严家娘子并不想请她这个破落户,迫于无奈,才发了这个帖子,为了一表心中屈辱,便叫身边会写字的丫鬟代她填字。 想请她的人,应该是严夫人。 元元端着果盘过来:“大娘子,这是太太送来的李子,您尝尝。” 李子青翠,每个都有鸡蛋大,浮着一层凉气,看的人眼睛都清凉起来。 宋绘月拿过一个,咔嚓咬掉一口,酸大过甜,她连眼睛都不眨咽了下去。 捏着半个多汁的果子,她起身大步往隔扇后走去,一手拿帖子,一手将李子往嘴里塞。 坐在书桌前,她将核扔入渣斗中,把冷金笺撕下来半截,蘸饱笔墨,落笔写下两行小字,递给元元:“送去给银霄。” 元元接过笺纸收到袖子里,应了一声。 出房门穿游廊,过垂花门,就看到门房老林搬着条长凳,在大门后乘凉,她便笑着上前打招呼:“林伯,银霄在不在?” 老林摇着蒲葵扇:“不晓得,你敲门嘛。” 元元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心中生怯:“你帮我问问行不行?” “那不行,”老林起身,“你们小男小女的,我这个老头子在这里碍眼,走咯。” 元元对老林的背影喊道:“我又不找他,是大娘子找他!” 话音刚落,紧闭的房门“啪”的一声打开了。 银霄斜倚着门框,双手环抱在胸前,穿件旧凉衫,看着元元:“大娘子找我什么事?” 元元一个激灵,心里咯噔好几下,赶忙把宋绘月的纸条拿出来:“大娘子让我把这个给你。” 银霄站直身体,三两步走到她面前,从她手中将纸条抽了出去。 元元垂着眼睛,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心想这人怎么性情这么古怪。 也不知道大娘子是从哪里买回来的。 银霄拿了纸条,低头先看了一眼。 他认得宋绘月写的小楷,峥嵘不展,朴拙平淡。 元元不识字,也好奇地看过去。 她目光还未落下,银霄就将纸条一折,立刻回去,关闭房门,在杌子上坐定。 纸上有芬芳之气,将墨的气味都掩盖了。 却不是宋绘月身上的味道。 最近夜里蚊子多,宋绘月最招蚊虫,夜里时时点着掺了艾叶的纸缠香,衣服上也带着这味道。 他没闻到宋绘月的气味,便将华美的冷金笺在油灯上烧掉了。 待到只余灰烬,他揭开床上竹簟,摸到冰冷坚硬的一把布缠解腕刀。 薄而厉的刀刃,隔着层层布条也刺的人手指发疼。 连刀柄并掩心一起握住,藏入左袖中,他心中格外踏实,仿佛这把小刀便能护他周全。 推开门,他一头闯入了不明的夜色中。
第四章 赴宴 眨眼之间,六月十二便到了,黄文秋别说上宋家提亲,宋绘月连他一片衣角都没看到。 十三便是严府在外城芰荷庄上设宴的日子。 潭州城中官宦家眷都会到。 陈氏许久不曾赴宴,又是这样的大宴,还没到晚上就忙碌起来。 宋绘月僵直地伸着手,十个手指上都是凤仙花花泥。 陈氏选中件银灰色绣兰草的纱衫,在宋绘月身上比划一番,满意地让她们去熏香。 林姨娘和王姨娘同时伸手,最后林姨娘更胜一筹,抢在怀中,王姨娘落了空,只能瞪了林姨娘一眼。 陈氏不理会她们的眉眼官司,继续挑裙子,又对宋绘月道:“等去了你可不能淘气。” 宋绘月脸上擦满了香脂,整张脸成了厚重的一面墙,仿佛随便一动,就会龟裂。 她撅出个樱桃小嘴,含含糊糊道:“我从来也不淘气,是不是清辉?” 宋清辉坐在外头廊下,也伸着十个手指头染指甲,听了就点头:“是。” 陈氏换了条裙子:“你不淘气最好,还有啊,到了那里,别人要是说话不好听,你不要动气,能忍则忍。” 说到这里,她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 她的女儿,什么性子她最清楚。 只是看着和软罢了。 去赴宴的都是城中权贵女眷,那些夫人面子上总是过得去,可那些小娘子们却不同,各个娇生惯养,也是什么都敢说的。 她一心想给宋绘月找一门可以依托终身的婚事,也不想缺席。 “耳朵打蚊子去了?听到了没有?” 宋绘月笑着点点头。 等衣裳挑好,陈氏领着众人回去休息,宋绘月才松了口气。 她洗净脸,换了身粗布衣裳,吩咐元元点盘香在外头,让她去睡,自己拿把篾刀,坐在杌子上劈竹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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