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娘将手中的盏灯放在了屋子里那唯一的一张桌案上,随即从桌上的筒篓中拿出了一卷白宣铺平。 一只手抚平了折痕。 她没有学过认字更不曾读过几本书,这些年过去了,那羊笔拿在手上还是有些生涩的不怎么会握,只会将那画笔攥握在拳里。 教她画画的人是临安城中那最富丹青妙手的慕晚惠,仲藻雪的惠姐姐。 柳三娘握着画笔低着头伏案思忖着新的花式。 “……” 有喜的那一天后,她的日子开始好过了一些。 因为顾及到赖家的血脉,男人不会再动手打她,至少动手有了些顾虑不会再像之前那般的凶狠,这当中也有她的乖顺在内。 他终归是她的官人,她的天。 虽然性格暴躁凶戾。 但…… 只当她命不好罢。 也许生下了孩子,他们有了一个孩子,男人就会收敛一些,至少能做一个慈父,毕竟那到底是他的骨肉血亲,虎毒尚且不食子,总归能对她们好一些的。 ——但是那个孩子,是女孩。 除了她之外,没有任何人期待她的到来,欢迎她来到这个世界。 但没关系,没关系的。 这到底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宝贝,如此她也算是有了一个寄托。 她虽在这牢笼里不得出去,但却寄望于她的宝贝能够健健康康的长大,有朝一日飞过这一个牢笼,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去觅得一个自己喜欢的如意郎君。 ——但是一岁那年,这个孩子不治而亡。 在芦苇荡里救下了的这一个平生素未谋面的姑娘,柳三娘仔细着照顾着她入睡,等着她哭闹了一阵又一阵终于累的睡了下去。 柳三娘想,她的那个孩子若是还在,是不是也到了该许人的年华了呢? 仲藻雪大悲之下彻底失去了生念的在床上躺了整整三日。 只觉得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所有的一切都提不起半分的精神,也没有半分的力气。 柳三娘便每日为她擦拭着脸,用温热的毛巾为她擦着手臂四肢,偶尔会跟她说上几句话安慰安慰她,鼓励着她早日振作起来。 仲藻雪偶尔会睁着一双眼睛,神色涣散的望着她,像是有在努力认真听着的样子。 至她终于气色好了一些了后,柳三娘便折了一些草编的蚱蜢给她玩,就像是哄小孩子开心一样的给她做了一些小巧的玩具。 草编的蚱蜢,剪纸的窗花,木头做的小鸭子。 当中。 仲藻雪最喜欢的是那一个竹蜻蜓。 只要轻轻一力往天空送去,那竹蜻蜓便能顺力自在的飞去了天上。 柳三娘说,这日子是过得苦,但是在苦,既然活着的话那就活着吧。好好活着。 “……” 竹舍小屋里的豆灯静静燃着。 一方小案。 展开了的半熟白宣,柳三娘握着笔,只沾了沾小碟子里的丹红,用那极柔软的羊毫轻柔的在白宣上绘着蕊红的花瓣。 一笔一笔,极其细致的将花瓣的每一个纹络都完全的呈盛出来。 “……” 柳三娘后来其实也有再怀过几次孩子,只是家中生活不好,多是夭折。 那个男人依旧时有打骂她,多是在外边受了气,时有不顺心的时候。但她已经惯了这一些,只当是乖顺着的受着,乖顺的听着。 如此也少了挨打。 后来那个男人沉迷上了喝酒赌牌,开始了宿夜不归,少有再留在家中。 回来的时候多是赌得身上一分钱都不剩下,便搜刮了她洗衣绣花的钱,再继续去赌。 一来二去,柳三娘也已经习惯了,甚至觉得比起之前每每要挨他的打骂,只拿走了钱,算得上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了。 仲藻雪在家里住了小有半月,便是眼看着她渐渐的恢复了过来,两人一起做女红的时候偶有会微微一笑,看着她一针一线下来绣着的牡丹毫不吝啬的夸赞着她。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受到夸奖。 怔愣之下,竟不由得红了脸觉得有些羞臊。 “你这妹妹就知道打趣我。”柳三娘笑骂着佯装生气的打了她一下。 “哪里,是三娘真的厉害。” 仲藻雪看着她绣的花纹,说,“一点儿也不比城中锦衣玉苑的绣娘差,三娘有这样好的手艺,不若他日去做衣裳吧,这绣纹又漂亮又可爱讨喜,一定会有很多姑娘喜爱的。” 柳三娘嗔笑着说,“我只会些粗使的活计,哪里能比得上城里的绣娘。” 仲藻雪伸手抚着那一针一线的绣式,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说,“我倒是认得一个丹青画得特别好的姐姐,只是她现下不在临安城中。不过若是他日有机会,我便引你去见见她,你与她去学上一学丹青定能有所造诣。” 两人正说的开心,不想篱笆外的门突然被推开了,赖延生喝得个醉薰薰的走了过来。 那是仲藻雪第一次见这住户里的男主人。 起身向他行了一礼。 那男人喝得醉,刚进来时没有看到她,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回来,只念叨着饿的进了厨房,掀开锅盖见里面竟然还没生火,登时就暴怒了起来。 “你这婆娘净知道偷懒连饭都开始不做了吗!” 赖延生怒骂着抄起了一旁的竹竿就要打人,“孩子也不会生!饭也不会做!要你这婆娘有什么用!净知道在这里偷懒!胆肥了啊!” 柳三娘挨了几下不敢躲,她知道自己若是躲的话男人只会打骂得更狠。 只是那第一下始料不及的落下,第二下却被仲藻雪给拦下了。 “这位官人,三娘是在忙着女红并没有偷懒。” “你是个什——” 赖延生原是暴怒的抬手准备甩开她,但看到她那张脸后却顿住了。 那是一张姣好的可堪得上绝世的脸,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都不足以形容,那张脸看着似娇艳的牡丹明艳争春,但眼底流露着的清丽脱俗的气质却更让她倾国倾城。 赖延生的眼睛在她的身上停留着转了一下,竟笑了一声,也不再打人了。 “去,给我做饭去,老子饿了!”赖延生踢了踢地上的柳三娘。 “……嗯。” 柳三娘应了应声,唯唯喏喏的自地上爬了起来,手慌脚乱的收拾好了绣篮准备进去做饭。仲藻雪看着也蹲下了身帮她收拾。 仲藻雪长于大家,前半生是连厨房都没有摸过,虽然有做些小点心,但却从来用不着烧火起油。 那些糕点面饼都是丫头厨娘们做好了底给她的。 斧头拿不动,柴火不会劈,灶火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烧得更旺一些。转了几圈都不知道要怎么帮她,倒是柳三娘笑了笑说,就坐在一旁看着就行。 三娘为什么没有躲?她问。 如果躲了还会挨打。她说。 再躲呢?她问。 会被打得更惨。她轻声说。 没有想过离吗? 不能离。 夫是女人的天,这世上又哪里有人能离了天呢?柳三娘沉默着掰着柴木烧着火,看着灶内一点点燃起来的火苗脸上却是黯然的毫无光色。 仲藻雪一连在这里住了快近一个月,想着打扰她的实在是有够久了。 她原本是想着这几日要怎么开口跟她告别。 但看她这般困在那男人的手上,总觉得自己这一离开她怕是在这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青柳村贫苦,零零散散的几户人家,原也是有几户热心肠的好人,但至多也只是见她可怜,同情她,偶尔会帮衬她几下,但夫妻之间的打骂却是都不予去插手。 因为那是别人的家务事。 是日夜里,借着月色仲藻雪裁好了纸用那半截烂笔准备给惠姐姐书一封信,心里想着要怎么去劝柳三娘离开这里去往他处。 受困的人若是在笼中被困太久了,便是渐渐连反抗的意识都丧失,直将那笼子做了整个的天地。 正思忖着却觉得有温热的气息贴了过来,这让她大惊之下的转过身,发觉不知什么时候那赖延生来了这一方屋内,一双手更是抱上了她的身。 “赖官人你做什么!”她喝声。 “做什么?” 赖延生笑了,“我看你与那婆娘相处的挺好的,不若便留下来做小吧?” “混帐!!” 仲藻雪怒斥了一句,却是不等她挣扎的被男人轻巧的一力扣在了床上,心里是又惊又怒,直用脚蹬着他,却又跟着被他屈膝压得不得动弹。 那是男人与女人天生悬殊的力气。 “混帐!你这个禽兽!!”仲藻雪不住的挣扎着。 “叫,你只管叫,叫得我高兴正好。” 这边屋里的动静的很快引起了旁人的注意,柳三娘寻着声音过来的时候身上还只穿了一件中衣,推开了门以为她是梦魇了正想要来安慰她,不曾想看到了眼睛的这一幕。 柳三娘倏地瞪大了一双眼睛满是震愕。 “混帐!放开我!”仲藻雪怒喝之下一只手挣脱了出来,当即伸手迎面打了他一巴掌。 “啪!” 那声音清脆。 “你这贱蹄子竟然敢打我!”凭生挨了这一下的赖延生震了一下,登时暴怒了起来,抬手便是撕了她的衣服,眼见着情势越来越一发不可控制,回过神来的柳三娘连忙冲了上去一把拉住了男人的手臂。 “官人不要这样,你放了藻雪妹妹——” 男人一把就将她甩去了一旁。 柳三娘踉跄的撞上一旁的桌子却跟着又扑了上去想要拉开他,“不要……不要这样……” “滚去一边不要碍事!”赖延生反手甩了她一个耳光,将她又打在了地上。 这一记挨得是极重,柳三娘倒在地上眼冒金星久久不得回复,只听着那一方仲藻雪震怒着拼命的挣扎着想要摆脱男人的控制。 “你放开我!!” ——自古以以夫为天,便是再不好,那也是女人的天。 不得违逆。 不得抗声。 不得还手。 ——她只是命不好而以。 “三娘有没有想过出去走上一走?” “……妹妹说笑了,我又能走去哪里呢?” “我见三娘这绣花真正是绣得极好,栩栩如生,细入微至,便是比那画上的画还是精细几分。” “……妹妹又取笑我。” ——不,她原本是能够活得很好。 命运纵然待她不优沃,但她却也有努力的过着每一日,哪怕是在苦罐子里找着那冰碴子一般的糖,但她也是有在拼命的将每一个日子都好好的活着。 她本可以活得很好。 只是被囚禁在这一座牢笼里永无天日! 被男人一手甩去一旁的柳三娘伏在地上渐渐的回缓过来,一只手摸到了一个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的东西,也看不清是个什么东西,只是托起的时候觉得生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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