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青鹤转过了头望着他,视线落在了他手中的那一沓家书上。 “大约一个月左右送一次,也可以延迟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周之衡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满脸的疲色道,“望你能劳心记住,在三年里面将这些家书送给她。对了,这是最后一封,我留了一个血印,你仔细些别混淆了。” 祁青鹤望着那一沓家书沉默了许久,最后伸手接了过来。 “我会记住的。”他道。 “如此我也就安心了。” 周之衡长吸了一口气,抬头的时候,好似又回到了同窗就读的那一段时光,心愿终得达成的望了他许久,道,“谢谢你,子禾。” “不必谢我。”祁青鹤收了那一沓家书,望着他道,“到了黄泉,记着向那些亡者谢罪罢。” 周之衡望着他,“我会的。” 天已经开始微微蒙亮。 地牢值差的狱卒又有换了一拨,走过来给今日准备问斩的死囚重新按上了镣铐,将他带去了另外的地方安置着,等待大日的时候押往刑场斩首。 祁青鹤拿着那一沓的家书面容冰封的走了出去,一身锦派的官袍玄带,只在走赴刑场时扶正了翅帽。 “你听说了,这周之衡与祁大人原是十年的同窗。” “诶,真的吗?” “可不是真的,所以这一桩案子才一拖再拖,一审再审,往后边压了这么久。这十年的同窗,多少也是有些交情在的,没准这一审再审的,直接就把人审得没罪给放了。” “诶,怕是……” “但我听这周之衡只是从犯,还是被协迫的从犯,说来从轻也并无不可罢。”又有人道。 “谁知道呢。” “话说这主犯裴良居到底是何人,哪来的通天本领干了这勾当?” “我可听说了,这案子原是与西陵王沈蒙有关哦,这裴良居你看他样貌不凡,平日里也深居简出,但背倚着西陵王这棵大树,效忠的是谁还用说吗?” 这一桩闹得沸沸扬的惊天大案,行刑的当日更是引来了无数的百姓围观。 祁青鹤正冠整衣的坐在了案前,面容生冷的看着差役先后将主从数犯陆续的押了上来,望着他们一字跪在了台上。 周之衡落狱之后经日疯疯癫癫,或是涕泪纵横叫冤或是凄声哀求说道无辜。 当中真真假假数是。 但真当了一刻来临的时候,他却是格外的平静。 好似一切又有回到了过去,做着那学堂上温敦好学的儒子,对得课下时学堂里面的打闹半点儿也不萦于心的临坐在窗下一只手阅书。 那时岁月静好,只有得满腔的热血投笔报国,立志做得一个为国为民的清官良相。 “子禾兄,此书可否借我一阅?” “可。” “多谢。” “我见了你书中的批注,有许多处可是与我不谋而合,只道这里,我有了相佐的想法。” “哪里?” “天地道理,立法公正,但这当中是否也得遵循人情世故?到底是为人立法,从业为人,若是只依凭着天地法则,是否也太显得薄情寡幸了些?” “但若人人以人情世故从法,弃于乾坤,又何以得公理之说?” 正午的阳光滚出了云层,但却并不见温热,反而有着一股不知为何的浸透着骨子里的三分峭寒。 有风静静的吹过发。 周之衡跪在刑台上望着锦衣高坐的男人,像是一点儿也不意外他如此的决择,感怀当中又有些许的怅然若失。只道这些年过去了,物是人非,他却依旧还是那一副只认死理的执拗模样,却也不知道他究竟要一头撞死在哪里才方始回头。 又或者铁了心的一路走到黑,直至折断至死,撞死在了那南墙上也不肯回头。 这一切,还只是开始。 他若铁了心的不放手,那么,他只会是他这一条路上遇见的第一个人。 午日的光投落了下来。 祁青鹤坐在高案之上,一张脸冷的好似高山上冰封的寒冰一般,只望着跪在那里面目全非的同窗人,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抽出了案上的那一支令签。 ——斩。 红头的令斩掷落在上,他便是正襟危坐在了那里看着他人头落地,面上却是不见一丝的情绪。 刑场上少有的一片鸦雀无声,像是有被他那一张生冷绝情的面容给骇住一般,便是连到嘴的尖叫声都卡在了喉咙里头发不出来。 一个人究竟要寡情薄幸到何种地步才能如此的不动于衷? 又要绝情要何种地步才能如此不为所动? 看着他从刑场上走了下来时,围着的百姓心里又有敬畏又有寒怯,却也有大恶得惩的快意上头。只在他走远了不住后欢呼高叫了起来,为这一桩骇人听闻的大案完美收幕。 “……” 祁青鹤收殓了周之衡的尸身,依律,大犯不得入墓。便将他与他心心念念的娘子同葬入了一座棺椁之中,题碑刻墓只写了一行“周氏夫妇之墓”。 他至最后一刻也没有将他娘子已死的消息告诉他知。 新坟之上未有挂幡,只挂上了两人的发绳。 坟前烧的不是钱纸,而是他通宵宿夜赶着写给心心念念的娘子的家书。 每一句开头都是卿卿吾爱。 每一句结尾都是吾安勿念。 待到黄纸烧尽之时,忽有一阵长风吹起,扬起了那一捧的灰烬飞去了天空之上。祁青鹤抬起了头寻着那灰烬飘去的地方望了过去,只看见一双相互依缠的燕穿林飞去,一同飞去了远方。 “……” 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暮昏,晚霞已是残凉。 只一走进了屋子里,就听着红炉煮茶的声音正在咕噜的响着,明明还没有品尝,但那清色与暖香却已无声的入了喉,温着身子好似也有不再那般的冷了。 他站在廊下望了许一会,看着她褪了鞋袜的倚靠在了朱栏上看书,神容悠然惬意的模样。 就这样站在了那里望了许久,却不知为何的不敢走过去贴着她的身子。 明明他身上这般的冷的。 明明他已经冻得快要经不住这般的寒了。 那里原是有他寄于此间最后的温暖,是他心心念念的归处。 周之衡有问过他,若是有朝一日他的夫人生死受擒于他人,他当真能做到不闻不问的拿此生的枕边人生死于不顾不从不屈,只守着那一道冰冰冷冷的天理公道不折? 他没有回答他。 因为,他也不知道,甚至于有那么一刻,他也开始为之动摇这世间的情与法。 “相公?” 察觉到了他正立在了那里,仲藻雪有一惊,卷着书的手一怔,神色很是意外的模样,却又很快的回过了神来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向他跑了过去,“你回来了相公,怎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 她小跑了过来想要像往日一样抱他,却被他挣开了手。 “相公?”仲藻雪抬头望着他。 “会冻着你。”祁青鹤说。 作者有话说: 三更有些勉强,还剩下的就放在新章了。 ——
第42章 碎玉 也不知他为何冷成了这副的模样, 仲藻雪牵着他的手将他领了进来。 “可是有什么事吗?”她问。 “没有。” “这日里天色转寒,相公日夜劳碌可得仔细别着凉了。” “好。” 她领着他坐围在廊亭下拥炉取暖,抬手为他沏了一盏方煮好的清茶。 只觉得他今日神色有异, 却又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是什么, 问上几句, 也不见他有多说什么。但坐在了那里盏着一杯正热的茶面容沉默的坐着不发一语,目光落在了红炉里正在烧着的小火上, 看着那一簇微弱的火在这一片寒秋中不停的烧着。 等烧到最后,这一截碳便断作了两半,折了一身的碎骨, 继而化作了残烬。 余热渐冷。 祁青鹤望了许久,却是没有说一句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暖手抱着那一盏正热的清茶有低下了眉目,视线却是不经意的落在了她未穿妥当鞋袜的那一双玉足上。 仲藻雪见他回来不发一句, 心里正有思忖着要怎么问他, 忽然见他视线落了下来好似在望着什么,便顺着他的视线望了去,看见他正盯着自己的一双脚, 双颊不由得飞红, 忙用裙摆仔细的遮住了自己的脚。 “看什么呢!”她嗔道。 “……” 祁青鹤盏着手中的热茶品了一口,道,“寒秋清凉, 便是在家里也莫要轻怠了。” 见他比往日里还要清缄寡言, 整个人更有着说不出来的倦怠感。 仲藻雪坐在了红炉前, 想着近日里的事情, 有些踌蹰的开口, “相公……可是因为周大人的事伤怀?” 祁青鹤掌着热盅只望着她没有说话。 仲藻雪仔细着打量着他的神色, 试探着说,“我听说了周大人的一些事情,相公与他有同窗之谊,同仕相交,今日如此的事确实是让人意想不到……” 祁青鹤低下了头道,“我一直都想要相信他。” “相公……”仲藻雪抿了抿唇。 “但当所有的铁证摆在面前时,太可笑了。”祁青鹤道。 仲藻雪不觉轻叹了一口气,心里知他这些日子呕心沥血的一头扎在了这一桩案子上,一心想要力证友人的清白,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的反倒坐实了友人为恶的铁证。 “藻雪,我意欲走一条不可回头的路。” 祁青鹤盏着手中的热茶忽然开口说道,“子衡此案绝非是一切的结束,而是教人丧寒的冰山一隅,涉有亲王在内,或将追及皇宗,此去一行或许粉身碎骨,但我如今踏了上去却也不想再回头了。” 红炉上的香茗不住的冲沸。 仲藻雪坐在了他的面前静静的望着他,却是半点儿也不意外他的这一番话,伸手提开了那一壶茶盅,将之挪去了另一边,抬头望着他半晌,眉目温柔对他笑了笑,轻道,“相公,无论你走去哪里妾身都愿意跟随你同去。” “只要你永远记得,你我夫妻自始至终都是一心的便可。”放下了那一盅清茶,她道。 “……” 那一日心中的震动久久难以忘怀,那一番温声软语的诺言更是自此刻骨铭心。 他负着一身的伤一查到底。 臂上是还被人暗害刺杀未有痊愈的剑痕,却依旧一路追缉到了沈蒙的温香华池,就在那荣湘楼上面的一间很不起眼的小厢楼上,他坐在了那里看着她在那华池之上为沈蒙献舞。 看她言笑嫣然,美若仙人。 而慵懒的坐在那里的沈蒙却是开怀大笑着,举杯痛饮下,也不忘拉了一把她飞展的水袖想要坐拥美人入怀。仲藻雪轻拖着水袖,只是侧首望着他笑了笑,也不介意他的戏弄,轻巧的抖腕将水袖一卷抛开,长身飞去了华池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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