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正是青春年少,偏偏他却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清冷模样。薛子望平日里甚少言笑,再是有趣之事最多也就抿嘴低着头窃笑,像现在这样裂着嘴大笑,还是没来由让人心里一慌。 她这才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眼前这个少年。 “子望——”姜书绾依旧这样亲昵地喊他,这是她第一个小徒弟,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从他第一次来自己府上一直到现在,她始终对他是诚恳的,“首先我向你坦白,谢植对于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是一个,从我十四岁开始,就一直在我心里占有重要位置的人。” “原来这么早……”薛子望没料到,嘴唇微微张合,显然有些意外。 “是的,很早很早,从那时候开始,我的心中就只有他一个人。”姜书绾长抒一口气,没想到第一次说出心中暗藏多年的少女心事,竟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 这些话埋在她心里的时候还是一粒粒小种子,六七年过去了,早已经长成参天大树,小时候朦胧的爱慕慢慢变成深厚的爱意,就像埋藏在树下的好酒,终有一日打开坛子,是浓郁的芬芳。 她整个人都是轻快的,却语气认真:“我不需要你编造一个所谓的让我满意的答案,谢植对于我来说很重要,但是公平与正义也同样重要。” 薛子望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说来也是运气好,我们搬着行李走的时候突然听说隔壁巷子有户人家的房子空着,于是当下就和我娘过去了,所以昨晚上我才会去黄大林家,多少想要回些退到的租金,你也知道的,我的俸禄还没发,一下子拿这些钱付租金也是不够的。” “什么时辰?”姜书绾莫名有些紧张。 “亥时三刻。”薛子望自己也是提点刑狱司的,自然说话也严谨,“我准备去要钱,但却在门口遇见了谢相,当时我看见他很惊讶,然后他跟我聊了一会儿,我也把我来的目的告诉了他,他跟我说黄大林是拿不出钱的,因为定远侯压根不会把钱给他。” “那然后呢?” “然后我就准备走了。”薛子望摇摇头,“黄阿婆出来见到了我,就说要回屋去拿她的金簪给我抵押,但是谢植却打发我走,他说老人家不容易,这件事就算了。我回家之后,阿娘知道了我拿了谢相的钱财,命我一早就把钱去还给他,但是我去丞相府,他家门房却说他不在家中。” 姜书绾的一颗心提着,她注意到薛子望前往黄家的这个时间点,正好就是黄大林遇害的前后,而刚刚验尸的时候,她刻意将黄大林与黄阿婆的死亡时间记录缩短,连薛子望本人也不知道,其实他们两个人的死亡之间隔着至少一个时辰。 亥时三刻的时候,黄阿婆已经死了。 但她仍然不愿意相信薛子望故意骗她,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就凭这个你就认定是他杀人?后来一整晚,就不能有其他人去黄家吗?” 薛子望又笑了:”师父,你还说自己没有偏心他,明明你亲自验尸,死亡时间你自然是最清楚的。” 刚刚,他就是卡着还是三刻这个时间点,非要把谢植的罪名坐实。 但姜书绾还是说道:“以我对谢植的了解,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况且你也没有亲眼看见他杀人,为什么就能这么笃定呢?” “师父,你刚刚说谢植没有杀人的动机,那么我现在告诉,他有。” 薛子望一字一句:“定远侯丹书铁券在手,可免其九死,子孙三死,先前他犯下诸多罪状,加上黄大林和黄阿婆这两条人命,刚刚好能够抵消,这就是谢植的目的,他要杀人嫁祸,为他的外甥清除最后的障碍!!” “原来是这样。”姜书绾咬紧了牙关,又看着薛子望重复了一遍,“我说为何定远侯的卷宗怎么也找不到了,原来是你拿走了。” 薛子望没有料到,她居然发现了! 然而姜书绾似乎知道的远比他设想的更多:“我想,谢植去了哪里你应该很清楚,而他回来的时间,大概也是官家下令抓捕定远侯的之后。子望,我从前自诩明辨是非,世事洞察,但还是有两个人让我猜错了,这其中一个,就是你。” “另外一个,应该就是谢植了吧。师父,他根本配不上你,你值得这天下最好的郎君。”薛子望有些愠怒,“他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才是这个故事最完美的结局。”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步步倒退:“子望,念在师徒一场的情份上,你告诉我他在哪里。” “但是如果他现在死了,你一定会永远记得他最好的一面。师父,我会让你看清楚他的真面目。”薛子望走近,“你要见他,可以,我们打一个赌,赌赌看,谢植对你,到底有多少真心?” “你要干什么?” “你难道不想知道,在他的心里,是权倾天下重要,还是你更重要吗?”
第59章 【卷七:鹊桥仙】(1) 天知、地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 —《后汉书》 看着姜书绾转身上了赵元思的马车,谢植微微一声叹息。 小外甥一肚子坏水,不知道背着自己给姜书绾灌输了多少坏心思,这丫头耳朵软心又善,聪慧有余而心眼不足,很容易就被人利用。 如今小猫已经变成小老虎了,自己当年答应的事情也已经办得差不多了,看来远离庙堂风波的计划,要加快提上日程,只是他又有些怅然,不知道姜书绾会如何抉择。 她心怀天下,必然是想在朝堂上有一番作为,而自己只想远离汴京这个是非之地回陈留县养老。 “右丞相。”耳边有人喊他的名字,谢植转身去看,没想到竟然是安王。 赵元祈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上前去和他打招呼:“好巧,自打回京之后,还是第一回 见你,太后说你前些日子去了明州办差,将杨益捉拿归案。” “安王的消息倒是灵通,连杨益的事情都已经听说了。”谢植咂舌道,“明州在千里之外,安王都能够运筹帷幄,令植佩服!” “看来许久没有出门,连话都不大听得懂了,右丞相真是爱说笑,说起运筹帷幄,谁又能比得上宫里头的三弟。”赵元祈遥遥一指,像是皇宫的方向,“平日里为了避嫌,本王也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今日也是得知巧玲珑阁新来了一批玉器,你知道的,我也没有别的爱好,所以去看看。对了,难得见你一回,不如同去饮杯茶如何?” 谢植的眼眸微微眯起,莫名失笑:“安王这话讲得,植倒像是比安王妃更了解你似的,你有没有什么别的爱好,我怎么会知道呢?” 然后,趁着安王愣神的功夫,说道:“不过喝茶就算了,这个时辰也快用晚膳了,若是安王肯赏光,不如由我作东,也算是迟来的接风洗尘。” “哈哈!”赵元祈朗声大笑,“只要你别说是为我践行,吃什么都可以。” 谢植选的地方在小巷的深处,平日里若非有熟客来带,寻常人绝计想不到这里还是间饭馆,穿过层层手工布置的竹林,他们进入了包厢。 入席后坐定,赵元祈由衷感慨:“还是右丞相会挑地方,没想到汴京的街头巷尾,竟然还暗藏着如此玄机,甚至雅致。” “这地方的老板和我是好友。”谢植随意说着,给赵元祈倒茶,“来了不能点菜,又什么就吃什么。” 赵元祈不由得称赞:“看来他颇有经商之道。” 不提供点菜的选择,食客完全就是靠运气,所谓众口难调,一方面是老板对自家菜品口味的自信,另一方面也是另辟蹊径的经营之道。 “是的,前段日子去明州,姜记食肆也是这样,海里面捞上来什么,就吃什么。”谢植不动声色地笑,“姜家大娘子你还记得吧,就是姜秉文的大女儿,人家那脑子天生就是做生意的,如今已经是明州数一数二的富户了。” 赵元祈端着茶杯的手忽然颤了颤,姜棠依这个名字出现在脑海里,将他的假面具轻易击散。 “听说她已经成亲,嫁的人不错,对她很好。”赵元祈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谢植说。 谢植点点头:“是啊,她的夫君很是宠爱她,虽说大宋民风开阔,但能让女子当家的毕竟还是少数,方鸣鹤若非真心喜爱她,又怎会甘愿给她打下手。哎,刚刚安王还谦虚,说自己足不出户,没想到连明州的事儿,你都知道的这么清楚。” 赵元祈深吸一口气:“我只是想知道她如今过得好不好,没有要去打扰的意思。” “她过得不错,但往后还会不会好,全看你成不成全。”谢植也将话挑明了,“如今天下太平,商贾自然好说,宋辽若是起了战事,还会不会有什么影响就没人说的准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赵元祈的面色变了,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也没有必要继续打哑谜,他反问谢植,“你该不会觉得,我会挑起战事吧?” “你不会,但不代表辽国不会。”谢植笑笑,“与虎谋皮的事情,安王应该比我清楚,后果会是什么,大长公主因这件事儿丧了命,还有之后那些被邪术残害而死去的无辜百姓。既然大局已定,为什么还要做这些无谓的挣扎?” “与虎谋皮,你又何尝不是在做这样的事?”赵元祈反击道,“三弟小小年纪,心思缜密,手段也是狠辣,你以为等他将我除去,下一个会是谁?” 谢植无所谓地手一摊:“我从不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荣华富贵与我不过眼前云烟,而这丞相之位,我也并无眷恋,随时可以交还出去。” 赵元祈不信,也不死心:“无欲无求,会让他更加疑心,你在他身边多年,应该知道他秉性。当年谢贵妃什么手段,能够宠冠后宫,她的儿子,又怎么会简单呢?” 没一会儿,四个菜已经上桌,色香味俱全,但前来用餐的两个人,却都没什么好胃口,谢植与赵元祈吃到一半的时候,手下前来传消息,说是找到了黄大林的住处,询问谢植是否要亲自前去。 “我亲自去吧。”他想了想,记起姜书绾没有马车也没有轿子,一会儿吃了饭,还不知道怎么回家,她那个不愿意麻烦别人的性子,多半要自己走回去,于是赶忙吩咐道,“你去宫外守着,务必将绾绾安全送回家去。” 谢植倒也不避讳安王在场,就把跟着自己的暗卫派去保护姜书绾了。 等人退下去之后,赵元祈说道:“你对她很上心,她知道吗?” 绾绾就是姜书绾,赵元祈一听就知道,姜棠依之前也曾经对他说过,妹妹是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在乎绾绾胜过自己。 所以,即使薛怀庭说过多次,要除去她,赵元祈也没有同意。 “她知不知道不重要,我乐意。”谢植已经准备离去:“但是你——为曾经的朋友,我还是要劝一句,定远侯的事情你不要插手了,你既然知道官家的心思,他不会让那张丹书铁券继续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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