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戒小巧,无棱无角,称不上做工顶尖,却也中规中矩,瞧得人心里欢喜。 说也奇怪,自打收下它起,她生怕弄丢它,片刻都不敢摘下。而今,她将它托在掌中,只觉沉甸甸的、万般不会遗失。 阿萝凝眸观察,忽见流光隐隐,在眼前一闪而过。 她怔住,记起书中所读,道是巫族后生求亲时,会将祝辞篆上信物、用以表示心愿,但传统遗失、祝辞亡佚,如此习惯也日渐泯灭。 只是,很显然,魏玘学得、延续了这样的习俗。 阿萝提起心神,生出几分局促。 她屏住呼吸,借月仔细端详,读出了指环内侧篆刻的越文。 ——无悔。 区区两字,不见其他。 阿萝微微一怔,脑内回忆接踵而至。 从前,远在巫疆月下,他说,她彼时不走,往后就再也无法离开。 而今,浸于花烛灯火,他说,过了今夜,她就不能回头。 阿萝垂下长睫,弯出一泓笑靥。她抿起双唇,眺望窗外的光景,无声笑了顷刻,便淌下泪来。 她拂去泪,重新戴上指环,又回到榻上。 似是觉察她来,那条被她挪开、斜挂旁侧的手臂,将她徐徐一卷,裹入温暖的怀抱。 “子玉。”她轻轻推他。 魏玘动了动,当真听见声音,倦倦地回她:“嗯?” 阿萝吸了吸鼻子:“冷。” 魏玘没有应。他静默半晌,似是醒得几分神,便支起半身、要唤守夜的侍婢。 阿萝按住了他,往他怀里钻,像终于回窝的小兔。 于是,狮子也不说话了。他用柔软的鬃毛,与宽阔的胸膛,将娇小的兔儿包裹起来。 “我好爱你。”兔儿小声说。 狮子尚未睡醒,嗯了一声,才道:“我也爱你。” …… ——改制之奏,朕已悉数阅过。陈情确实周详,足见你用心良苦、未曾荒废婚期。 ——放手去做,不必试探,朕自有定夺。 ——二郎愚钝,敢问父亲宽宥何意? ——朕这一生无愧无怨、不负苍生,也有憾有悔、只负一人。你今日纳妃,承朕宗事,但愿引以为戒,切莫复蹈前辙。 ——父亲…… ——问吧。良辰吉时,无妨小酌。 【番外·燕尔新婚篇·完】
第130章 护珠胎 初冬,天候干涩,枯枝萧条。 灿阳斜照,浸没龙楼凤阙。辉光之下,一束绒花丹霞成绮,受一名宫婢持着、缀往梨木廊柱,为肃穆的禁宫平添喜色。 忙碌过半,眼看尚宫不在,两位宫婢放下活计,凑到一处叽喳低谈。 年轻的叹道:“纵是诞辰,陛下也皱着眉头。” “不稀奇。”年长的回她,“打从殿下害喜,宫里的天几时晴过?” 年轻的附和一记,又艳羡道:“殿下当真是有福气呀。” “陛下废黜六宫、不设妃嫔,与殿下一人同寝同食;为解殿下乡愁,还在宫里栽植枫树,不需杜内监照拂,亲自施养它呢。” “这也不稀奇。”年长的笑道。 “殿下的脸蛋生得美,心肠与脸蛋一样美。想想她如何待人接物,自然称得上泼天的荣宠。” 年轻的听罢,害起臊来:“我可没有旁的意思。” “留在千秋殿侍奉,也是你我的福气。这千秋殿里的差事,倒是……” “作什么呢!”有人厉声呵斥。 二人一惊,不禁抬眸,望向声音来源,便见游廊转角处,有一紫袍青年趋步接近,面露不悦,身后还跟着一位持杖的老翁。 “见过杜内监!” 杜松不应,目光一扫,瞥见篮里绒花,不禁拧起眉关。 他道:“多做事,少说闲话。” 两名宫婢垂着身,齐齐应了声,又忙碌去。 杜松见状,也不作停留,与老人摆手示意道:“巴老,请。” 巴元提步跟上,淡淡啧了一声。 听见这一声,杜松默然,心里哭笑不得。 这些年,因着皇后监修医政,太医与民医联络密切。身为内侍监,他常要前往杏楼、传达皇后懿旨,便也摸透了巴元的性子。 ——方才那一啧,摆明是嫌他年轻气盛、火气十足。 遂辩白道:“巴老,您可冤枉我了。” “方才那些绒花,乃是皇后殿下亲手扎的,专要为陛下庆贺生辰。” “您也清楚,陛下不喜铺张,独一份的绒花已是最多的装点。万一有什么闪失,这……” 巴元充耳不闻,手杖笃笃地敲。 杜松吃了瘪,只得闭嘴,继续为人引路。 二人行进,走过雕花游廊,抵达武德殿,又受小黄门接引,绕过屏风、走入内殿。 武德殿是帝王书房,因有侍郎洒扫,御案多半光鲜、整洁。可现在,案间的书簿本本相叠、堆垒成塔,像是风一吹、便要倒塌。 魏玘一手执卷,坐于案前,受书山环绕,岿然不动。 杜松礼道:“参见陛下。” 无人回应。魏玘凝视书卷,似是读到关键处,神情若有所思。 “参见陛下!”杜松的声音拔高些许。 魏玘面色沉凝,恍若未闻。 见他如此,老翁黑着脸,手中长杖猛然叩下。 “咚!”闷响如雷。 几是落杖的同时,冬风蹿来,掀得纸页哗哗作响,无数字眼也纷飞浮现——胎产书、育经、女科证治准绳等,堪称五花八门。 面对如此罡风,高耸的书山经受不住、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向旁栽倒。 瞬息之间,魏玘横出一臂,牢牢按上书顶。 稳住危楼,他才掀起目光,发现了面前的杜松与巴元。 “来了?”问得不咸不淡。 听出魏玘毫无愧怍,白发老翁脸黑如墨。 杜松忙上前,打圆场道:“是。微臣已将巴会首带来了。” 魏玘颔首、扬颌,示意巴元落座,转而放下书卷,又展平手掌、探向杜松。 杜松立时会意,摸出一张笺纸。 那笺纸厚实、柔韧,写着洋洋洒洒的越文,被人双手呈奉,转瞬就夹入了魏玘的指间。 “这是殿下明日的饮食。请陛下过目。” 魏玘不作多言,只移眸,逐字阅读食谱的内容。 至于落座一旁、横眉冷眼的老人,听得杜松阐释,也潜下心来,旁观事态发展。 三人相对,两道身影曳得悠长,安静等上片刻,忽见帝王眉关骤锁,锐利的凤眸泛开薄凉。 魏玘目光一掠,睨向杜松,两扇眼刀冷得像冰。 “谁拟的食谱?” 问出这句话时,他几是压着火气。 早在阿萝怀胎之初,他就研读医书,修习孕妇保健与饮食禁忌;亦是自彼时起,他亲自监察尚食局,审核阿萝孕期的饮食。 迄今为止,食谱并无异常,均是平和、精熟的暖物,适宜孕妇食用。 可明日那份食谱,除却白水山药、清煮腐衣、乌雌鸡汤等常规,竟然加上了一份辣椒骨,委实令人怒上心头。 “孕妇饮食,宜甘平不宜辛热[1]。” 魏玘一顿,话语愈沉:“算上你,这份食谱经过九人之手,岂是要朕逐一指点?” 迫人的凌厉充斥殿内,吓得杜松脸色煞白。 只是,脸白归脸白,他心里还捏着几分底气——呈上食谱前,他确实仔细看过,被辣椒骨惊出一身冷汗,便向尚食局问来了解释。 “陛下息怒。”他吞咽两下,“那道辣菜事出有因。” “昨夜,殿下就寝前,特地传见刘司膳,道是近来饮食太淡、令人馋辣,便将辣椒骨的做法传授于刘司膳,列为明日午膳之一。” “陛下,您看……” 听是阿萝要求,魏玘默然不语。 杜松眨着眼,不敢说话,小心觑向面前人,见他眉关未松、神情凝重,长指叩打案面,正是寻常那副深思熟虑的模样。 一时之间,武德殿悄无人声。唯听指尖叩案,敲出毫无节律的低响。 “笃、笃笃、笃……” 低响终了,魏玘凤眸一合,终于拿定主意。 他道:“就依她。” ——棱角尽收,温柔又无奈,硬生生将火憋了回去。 杜松咧嘴一笑,心里暗道果然。 他先前就想,如是阿萝的心愿,魏玘多半会姑息纵容。况且,清汤淡水几十日,偶尔准她吃一回辣,也没什么害处。 遂道:“谨遵陛下旨意。” 言罢,他趋步上前,接过方才笺纸,便受允离去、前往尚食局。 少了杜松,武德殿内只余二人。午后的斜阳照入窗棂,淌过年轻的君王、年迈的老者,与耸立林立的书堆,晕开华贵的金边。 魏玘开口道:“会首久等了。” “不敢当。”巴元冷哼一声,“陛下传老夫入宫看戏,久些也好。” 话是这样说,老人的目光却是含了笑的。 方才全程,他一语未发,将魏玘言行收入眼中,对其赞许有加。 遥想当初,魏玘倨傲、偏执、师心自是,像咄咄逼人的雄狮,虽也有血肉与心肠,利爪尖牙却更为显眼,与柔善的阿萝极不相称。 如今,多年过去,为了心爱的伴侣,雄狮已然收敛锋芒,变得温柔、体贴、细腻。 勉强还算合格。巴元这般想着。 杜松日前与他说过,自从诊出阿萝有孕,魏玘理政之余,悉心照料她左右,事无巨细。他对阿萝从来视如己出,自然也要出一份力。 只是,他刻薄惯了,嘴上半点不饶:“老夫年事已高,经不起陛下三天两头的召见。” 魏玘受了刁难,非但不恼,反在眸间漫开笑意。 他与巴元来往不多,却也清楚对方的脾性,知其面冷心热、耳根最软。 这几年,他更是亲眼目睹,这位老者凭借能力与人脉,协助阿萝设立药局、编撰医书,促进官医与民医汇融,大行惠民、利民之事。 如此贤才当前,拎出帝王威仪、惮其言语尖酸,未免太过短视。 “会首言之有理。是朕考虑不周。” 他一顿,泰然续道:“既如此,会首便留在宫中,暂居于承谷殿,直至阿萝生产。” “承谷殿与千秋殿相距不远,方便会首照应阿萝、不受车马劳顿。至于杏楼事宜,朕会命人内外传讯,方便会首处置。” 这一席话轻描淡写,弦外之音却斩钉截铁,像噙着十足的把握,料定老人不会推辞。 事实也诚如魏玘所料。 巴元垮着脸,雪眉积出浓云,默了片刻,半句也不曾回绝。 二人隔案相对。疏朗的注目阴沉的,严苛的瞪视从容的,左不过三四眼,便见老翁再绷不住,苍迈的冷面裂开一隙、浮出笑来。 他探掌入怀,摸索着什么物件:“今日是你诞辰,老夫也略有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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