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些,魏玘叩首,静候至礼成,便起身,向千秋殿走去。 “窣……”清风逐云。 月明千里,一席辉华之中,人声浅浅响起—— “子玉!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身子好些没有?” “我无事了!一瞧见你,我就哪儿都爽利了。我要你抱着我睡,整夜都不撒手。” “知晓了。这话你说过千遍,我怎会不依你?” “来。让我摸摸。摸完孩子,有物件给你。” “哎呀,不要搓了,也不准摸了!你再这样,准要把我俩都给磨秃了。” “你倒不如先来说说,那样多小绒花,你最喜欢哪一个?” …… 当不敬之人初敬鬼神,鬼神便回应他的祈愿。 越书记载:永徵四年五月,元德皇后平安正产,诞下一女。高宗喜极而泣,赐名穆清,取穆如清风之意,诏封昭仁公主。
第131章 髫年礼 九月,丹桂飘香。薄风拂来,扫动竹纸纷飞,被人叩掌压住。 气流顷刻弥散,魏玘的手却并未松开。他纹丝不动,在案前宛如凝滞,目光散漫而焦躁,掠往纸上文字,与旁侧的一篮石榴。 自从阿萝生产至今,业已过去七年。 七年前,越宫尚且保留着“儿不亲养”的规矩,系要将皇嗣与生母分离、交予奶娘抚养。魏玘年少时,也曾受此约束、与郑氏分居。 而在昭仁公主诞生之后,阿萝与魏玘共同决定,将女儿留在身边、由阿萝亲自抚养。 如此行为有违宫规,在皇城引发非议,唯恐帝后娇惯、公主失德。是以最初,无数人观察着昭仁的成长,想看看这位掌上明珠会有怎样的未来。 只是,光阴流转,众人对昭仁的关注越来越少,逐渐将目光投向了阿萝的肚子。 昭仁出生后,帝后再无子嗣。曾经的观察变为怀疑,像霏霏不绝的一场秋雨,默然无声地洒入了众人的心田。 今日之前,从不曾有人开口谈及此事。而现在,隐晦的劝谏就在眼前。 那摆放案上的石榴与竹纸,由礼部尚书呈献,借贡礼之名,喻多子多福,行促嗣传宗之实。 魏玘注目,望向石榴,心底喜忧参半。 喜,是因尚书进言罔顾忌讳,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足见朝野清明、言路广开。忧,则是因子嗣一事已受人挑明,他再也无法装聋作哑。 ——七年无嗣,是魏玘的意思。 阿萝怀胎时,他陪伴左右,眼见妻子脸浮足肿、身重头轻,纤细的娇躯日夜膨胀,以难以想象的姿态,供养体内的另一个生命。 怀胎的日子足有十月。十个月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 十月过去,便是阿萝生产当夜。 魏玘等候殿外,掌心冒汗,听着妻子哀嚎痛呼、撕心裂肺,一次次忍下破门而入的冲动。 终于,喊声停歇,经历了一阵可怕的死寂,婴孩的啼哭方才传来。他拂开稳婆,奔往殿内,跪在阿萝身旁,吻她苍白的小脸。 在她颤着睫、虚弱地安抚他之前,他一度以为,自己要永远失去她了。 类似的痛苦并未随生产而结束。生产之后,还有同样漫长的哺育、进补、康复、休养…… 此间种种,魏玘不想让阿萝经历第二次。故而七年来,每与阿萝云雨,他如常使用鱼鳔,更是为防破漏、请巴元加以改良。 可他身居帝位,承担着守住魏家天下的责任,不能让先祖的基业断于手中。 魏玘闭合双目,松开竹纸,转而按住山根,潦草地揉捏着。 他究竟该如何平衡责任与私愿? “陛下。”人声忽至。 隔着屏,杜松顿了顿,又道:“未时三刻了。” 得了时辰,魏玘眉关一松。他默了须臾,便起身,受杜松跟随,向殿外走去。 …… 魏玘此行的目的,是要前往芙蓉园、参与昭仁公主的髫年礼。 ——髫年礼,乃是大越王室的惯俗之一。 大越国力强盛,常受邻邦贡献,珍禽异兽充斥于宫廷[1],便设鹰、雕、鹊、鹅、犬共五坊,专门豢养百兽,以供时狩与玩乐。 所谓髫年礼,便是在皇嗣年满七岁后的秋日,呈上五坊奇珍,任由皇嗣挑选、陪伴其身侧。 此刻,芙蓉园内、山水池边,髫年礼所需已准备就绪。 魏玘抵达时,斜阳正好。 放眼望去,只见水天一色,受石栏围聚池内。池外不远处,五名五坊使披紫袍、踏朱履,各自拎着竹笼、受锦布罩住,叫人瞧不清内里。 ——清贵而俭约,恰是他授意的素朴。 再向前些,便是石桌、石椅,与相谈甚欢的母女二人。 阿萝眉眼含笑,同昭仁并肩而坐,着了白绫褙子、浅绛纱裙,搭有一绫银泥披帛,盘起妇人的堕马髻,比从前温婉、成熟许多。 至于昭仁,容貌与阿萝有七分相似,正抚着双膝,专心致志,倾听母亲言语。 也不知二人在说些什么,只见阿萝俏丽、灵动依然,或是竖起纤指,或是拉近距离,听得昭仁时而惊讶、时而困惑,神情千变万化。 魏玘瞧着,不禁停下脚步。 他爱的人近在咫尺,温馨又真实,单是凝望,也足以扫除他所有疲惫。 倒是昭仁眼睛尖,先自余光里觉察他到来。 不知为何,小女郎并未如寻常那般、笑着扑进他怀里,而是轻咬下唇、怯怯去拽母亲的衣袂。 阿萝便也顺势望去,瞧见魏玘,掩唇扑哧笑开。 魏玘眉峰一挑,不知二人为何如此。他负手走近,却见女儿身子一蹿、飞快藏往母亲身后。 “怎么?”他道,“怕什么?” 昭仁猫着身,露出一双杏眸。她承袭了母亲的灵动,又有孩童天生的纯稚,紧紧盯住面前的父亲,片刻才小声道:“阿耶。” “您以前……掐过阿娘的脖子吗?” 话音抛落,夫妇二人皆是一讶,显然不料女儿的提问。 魏玘淡拧眉峰,正要否认,却记起阿萝与他初见的一夜,将出的话语立时哽在喉头。 尚不待人进一步反应,昭仁眨了眨眼,又道:“您……” “还掐过阿莱吗?” 魏玘一默,静寂良久,越发说不出话。 饶是他运筹帷幄、身经百战,面对这千真万确、字字属实的两处提问,几也被逼上绝路。 三人静默间,阿萝眨着眸,一时有些心虚。 魏玘来前,她受女儿追问,与人说起夫妻相识的经过——何曾想,那依她之见可以理解、宽宥的行为,换作女儿来看,便是可怕的恶行。 她抿唇又松,轻拍女儿的小手,将孩子揽入怀里。 “阿耶不是存心的。” 她一顿,嗓音软而温柔:“阿娘与你说过,阿耶那时受了伤,也不识得我与阿莱,还当我们是坏家伙、要取他性命呢。” 昭仁静静听着,皱起眉,小脸困惑而懵懂。 阿萝见状,想她或许不懂,易了措辞,又道:“阿耶是为了保护自己。” “如果有人要害清儿,清儿也应当保护自己。” 才说完,她又觉着不妥,便一壁着力、拢得人愈紧,一壁续道:“阿耶和阿娘会保护清儿,不会让清儿受到任何伤害。” ——嗳!那热烈、单纯的少女,如今做了母亲,自然是更坚韧、更刚强了。 昭仁垂着头,爱听这话,小身子一拧,依偎在母亲怀里。 只不过,她仍是不买父亲的账,转动乌溜溜的眼,望着不语的魏玘,偏要听他说些什么来。 魏玘心如明镜,落下一声低叹。 他俯身,朝向妻女所在,很快曲膝,与年幼的女童视线相平,漆乌的凤眸沉凝如海。 “阿耶错了。”他道,“无论如何,阿耶都不该欺负阿娘和阿莱。” 早在阿萝安慰女儿时,他便打好了腹稿,出口的话语郑重其事,一字一句发自真心:“阿耶知错就改。清儿给阿耶一个机会,好不好?” 许是觉察到父亲的诚意,昭仁点了点头,弯开两道笑眼。 魏玘勾唇,也露笑。他直起身,眼风一掠,对上另一双杏眼,交错的眸光脉脉相融。 这是一种心领神会的默契。她知晓他会道歉,他亦知晓她并不介怀。共度的多年里,二人正是怀揣着如此默契,一双良好,相互支持。 正对望时,一名宫人趋步上前,礼道:“陛下、殿下。” “时辰已至。请公主择礼。” 礼字入耳,昭仁双眸一亮,忙看向父母二人。得见母亲下颌一扬,她笑逐颜开,便与随宫人往五坊使处去,挑选心意的髫年之礼。 阿萝、魏玘则停留原处,并肩而立,旁观女儿动向。 几丈开外,昭仁素手一扬,朱红的锦布便逐个揭了开,露出雕花竹笼,与内里训练有素的鹰犬奇兽,不曾泄出半点振翅、犬吠之声。 尔后,掌上明珠背着小手,在五坊使前来回踱步,模样一本正经,竟与她父亲有八成肖似。 骨肉在前、爱人在侧,阿萝心里欢喜。 她挽着魏玘,摩挲男人清劲的臂,忽记起要紧事,轻声道:“子玉,清儿的典仪可寻到了?” ——便是在说昭仁的教育。 大越皇嗣之中,如是公主,则于年满七岁时,专请典仪教习琴棋书画、女红礼仪;如是皇子,则于年满八岁时,入学弘文馆,研学经史子集、为政之道。 “你上回说,那位师典仪温良恭谨,尤擅音律与书法,应能将清儿教得不错。” 魏玘闻言,啧了一声,眉宇颇有无奈。 他道:“师典仪病了。” 听见这话,阿萝掀眸觑他,哑口无言似地,足足怔了半晌。 才喃喃道:“又害病了……” “是。染了风寒。” 魏玘眯目,又道:“已是第四名了。” 说来诡谲,这昭仁公主典仪的位置,像是染了什么古怪。凡是担当此位之人,均会在执教前突发疾病、无法上任。 无论是师典仪,还是之前的三位女子,均是恪重礼法、资质宽惠,实乃合乎传统的恰当人选。只可惜,几人接连患病,昭仁受教一再推迟,至今仍是由阿萝教养。 阿萝想着,垂下浓长的睫羽,神情若有所思。 她道:“我去瞧瞧师典仪吧?” 魏玘道:“不必。” 他眸光漆沉,不知想过什么,又道:“我已派太医前往诊断。待瞧出名堂,再定后续事宜。有我在,你无需担心,只管松快一些。” 话已至此,阿萝拗不过他,便也轻轻颔首。 二人谈话之时,前方的小身影仍在徘徊,许是被奇珍异兽迷了眼,心思悬而未决。 阿萝不急,凝眸观望,如此瞧了一阵,又生了新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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