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玘听罢,依然声色不显,周身的肃杀之气却在慢慢减退。 良久,他眼风一扫,瞥向杜松。 杜松立刻会意,放下木盘,向二人拜礼后,退身离开。 魏玘转目,望回阿萝,见她那双小手已将衣角揉皱,不由眉头一拧。 他沉默片刻,只道:“用膳吧。” …… 整整一顿早膳,谁也没有开口。 途中许多次,魏玘抬眸,视线扫向阿萝,口唇半张,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阿萝也埋着头,半点不曾抬起,偶尔才拾箸夹菜。 待到二人放下木筷,一桌菜肴竟像没人动过似的。 用过膳后,魏玘就离开了。 阿萝缓了好一阵儿,才终于打起精神、自情绪里脱出。 她想,既要快些做好香囊、向魏玘好好道歉,也要早日规划好行程、离开这里。魏玘已经照顾她太多,她总不能一直这样麻烦他。 于是,阿萝摇动铜铃,向闻声而来的杜松请教,该怎样才能获得地图。 杜松曾领肃王亲命,不得让阿萝离府半步,如今听她要找地图,顿时警惕心起。 但很快,他就放下心来。在上京,为了进肃王府,无数贵女削尖脑袋。这低微的巫人女子已是半只脚踏入了锦绣窝,根本就没有走的道理。 只是,放心归放心,危险的事还是不能他干。 杜松遥遥一指,向阿萝点出了藏书阁的位置,让她自己去找。 人尽皆知,肃王博闻强记,藏书颇丰。他只想,藏书阁那么大,没人帮衬,晾她也找不着。况且,最珍贵的藏书都收在大成殿,她将藏书阁翻个底朝天,也不会生出祸端。 阿萝不知杜松心思,诚挚谢他后,便向藏书阁去。 …… 正是巳时,春光正好。阿萝穿过游廊,途经大成殿,来到藏书阁。 两名典军分立于门前左右,正在闲聊。 “嗳,听说杜松又领了罚,被家丞没了一月的月俸。” “这有何稀奇的?谁叫他总是偷懒。他哪日不被罚,才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爹娘都是老实人,他怎就这么贼?” 谈话间,左边的典军见阿萝走来,干咳一下,与同伴收了声音。 阿萝听不懂越语,也无心关注二人的谈话内容。她正想说明来意,却想起自己不会说越语,当即面露窘迫,干巴巴地站在原地。 两位典军眼也未抬,手中长钺一叠。 ——显然是拒绝。 阿萝不知所措,正焦急着,忽听人声传来。 “出什么事了?” 回头一看,只见秦陆单手按剑,正站在她身后。 阿萝如获救星。她记得,秦陆虽是越人,但也听得懂巫语。 她道:“秦陆,我想进去找地图,但他们不让我进去。我不会说越语,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你能帮我和他们说一说吗?” 秦陆扬眉,神情意外,道:“你怎会知道此处有地图?” 阿萝道:“是杜松告诉我的。” 秦陆沉吟片刻,道:“好。交给我。” 阿萝点头,等在原地,瞧见秦陆走上前去,与两位典军勾肩搭背,不知说了些什么,很快就有人推开了藏书阁的大门。 秦陆侧身,向她招手,道:“阿萝娘子,请。” 阿萝惊喜道:“谢谢你!” 她提裙,拾级而上,才要迈进藏书阁,又听秦陆在身后唤了一声。 “阿萝娘子。”他道,“若不嫌弃,我与你同去。” “我知道何处存有地图。两人合力寻找,总比你一人更快。” 阿萝一讶:“可以吗?” 秦陆道:“自然。” 阿萝越发感激。不知为何,每回碰上秦陆,对方都会向她伸出援手,真是个好人。 “谢谢你。那就麻烦你了。” 二人一前一后,走入藏书阁。周遭静寂,唯有足音作响。 肃王府确实藏书丰厚。阿萝行走阁中,只觉书架耸立如林,而自身渺小如埃尘。 她正惊叹,忽听秦陆开口道:“阿萝娘子,你想找的是什么地图?” 阿萝这才发现,自己还没有告知秦陆想找的书目。 她道:“是《上京详览图》、《巫疆舆图》和《大越一统舆图》。” 这三本地图,有两本系由越人绘制。她虽然听不懂越语,但对其读写不在话下。 秦陆又道:“你找这些,是肃王殿下的意思?” 阿萝摇头,道:“不是呀。是我想看着地图,列一下往后出游的行程。” “秦陆,你读过《逍遥生游记》吗?这书里说,逍遥生游历天下时,会随身携带、绘制地图。无论他走到何处,都不会迷路。” 秦陆笑了笑:“原来如此。” 他又道:“你既是巫人,为何会结识肃王殿下?” 阿萝道:“我和子玉?就是,在生辰那天晚上,我正院子里许愿,他突然就滚到了我的院子里。他受了好多伤,所以我……” 话未说完,她忽然惊呼:“啊!” ——面前的书架上,正刻着舆图二字。 “应当就在这附近!”阿萝看向秦陆,道,“我们分头找吧,这样更快。” …… 魏玘坐于大成殿内,单手支颐,把玩着一枚玉佩。 案前,川连直立,正在为方才的禀报收尾:“秦陆处,动向大致如此。” 魏玘嗯了一声,没再开口。 川连不知魏玘心绪,眼风飞扫,瞧见人模样时,不由暗自惊讶——面前的贵主无精打采,心不在焉,浑不如从前凌厉。 刹那间,魏玘有所觉察,眼帘一掀。 杀气顷刻重现。川连忙低头,单膝叩地,道:“属下该死。” 魏玘不语,淡淡撤回目光。 二人又是僵持。 川连不解,只想自己侍奉魏玘许久,从不曾见他露出过如此情态,就好像……是他做错了什么事,但又放不下身段、不想承认。 此念生出,川连心下一惊。如此揣测贵主,定是他被杜松带坏了! “嗒。”玉佩叩向案间。 魏玘的声音紧随其后:“他二人取了什么书?” “回殿下,为防打草惊蛇,宿卫跟踪时不敢靠得太近,所以……” 川连吞咽一下,接道:“没能看清。” 魏玘:“……” “叫家丞来。” 川连应声称是,退出大成殿。 不过多时,陈家丞入内,向殿上人叩拜,道:“殿下有何吩咐?” 只听魏玘道:“将大成殿里的藏书送到寻香阁去。” 陈家丞愣住,连忙抬头确认。 魏玘双目一闭,靠往椅背,字句几是自牙关挤出。 “不必思虑太多,也不必管顾本王字批。” “全部,给她,送、过、去。” 作者有话说: 魏狗,你就凶吧,有的是你难受后悔的时候。 [1]“驿寄梅花,鱼传尺素”出自秦观的《踏莎行•郴州旅舍》。
第18章 无用功 陈家丞目瞪口呆,僵定原地。 他知道,肃王府拥书万卷,凡是储于大成殿者,多为珍本、善本、孤本等,价值连城。真要将其送给那愚钝的巫人女子,与暴殄天物无异。 “还不动?”冷斥如箭射来。 陈家丞背脊一激,忙道:“老仆领命。” 他起身,正欲退出大成殿,忽记起什么,步伐陡然停滞。 “殿下,那些书,若是阿萝娘子读不明白……” 魏玘眼也未睁,只道:“不会。” 还在巫疆时,他曾见过阿萝的藏书,内里不乏越人之作,还被她批下了越文注疏。 思及此,他勾唇,懒怠添道:“别看不起她。” ——她根本就机灵得很。 陈家丞称是,又道:“殿下先前吩咐的那批鸡羊,可要一并送去?” 魏玘闻言,面色一沉,道:“不必,先放着。” “太子明日要来。待将这瘟神送走再说。” …… 藏书被送至寻香阁时,阿萝正在缝制香囊。 她不解缘由,遂放下手中活计,去问领头的仆役。可二人语言不通,对方又无心交流,任是她努力尝试沟通,最终也一无所获。 待众仆役走后,阿萝开箱查看,才知魏玘又送了她礼物。 惊喜之余,愧怍更甚——今晨,她才惹魏玘大动肝火;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消了气,还送她礼物、愿意继续与她做朋友。 阿萝起身出门,任由青蛇缠腕,在阁前踱步散心。 她想,今日寻找地图一事,幸好有秦陆帮忙,不用麻烦魏玘。至于那只鸽子,她也在与秦陆分别之前,拜托他帮她找来,无需魏玘为此劳神。 最要紧是,她得尽快缝好香囊、送给魏玘。 正好,寻香阁外植物颇多,其中不乏可入药者,只待白日时好好挑拣。 阿萝定了心,沿着原路,走回屋前。 长廊下,鱼杏儿坐于不远处,似乎仍在陪夜。 阿萝看人一眼,不想再与之有所交集,只管扭头进屋,并未驱赶对方。 …… 此后,阿萝忙于织裁,直至丑时才和衣而眠。 可她还没睡上多久,甚至不及辰时,就被一阵叩门声吵醒。 来人是杜松,身后领着三名侍膳婢女、一众银甲典军。 杜松告诉阿萝,由于肃王府今日有贵客到访,她只能在典军值守的范围内活动。 阿萝虽然困顿,但也听懂了大概。她不想耽误魏玘会客,点头称好,便被杜松强拉着、用了一顿迷糊的早膳,才回屋去睡。 待到阿萝彻底睡醒,时辰已近晌午。 她起身,如常更衣梳洗,照看了阿莱的状况,便往阁外走去。 甫一推门,春意浓浓郁,繁花绿树映入眼帘。再向远看,典军手持长钺、间隔值守,于距离屋宇不足百步处,围成一道疏线。 这令阿萝想起从前的日子——那时,守卫们也像这样,对她严防死守。 但很快,她就将此等不适感抛之脑后。 她已不再是孽力之身,不久后将离开肃王府、正式踏上旅途。 在那之前,先要甄选草药、完成香囊。 阿萝走下石阶,来到花圃前,挽起裙摆,蹲身查看。 “在找什么?”身旁忽然有人出声。 阿萝受惊,双肩不由一抖,缓了刹那,才循声抬头,对上说话人的注视。 “是你呀。”她道,“秦陆,你吓着我了。” 秦陆扬眉,道:“抱歉。” “不打紧。”阿萝摇头。 “我想做个香囊,正在找填充用的药草。” 说着,她记起自己昨日的请求,眸光顿时一烁,道:“你帮我找到鸽子了吗?” 秦陆道:“正在找。” 阿萝正欲道谢,却听秦陆又道:“你要找鸽子,可是肃王殿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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