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糊弄过去,杜松放下心,又道:“还有,阿萝娘子请看。” 他回身展臂,向众仆役斜斜一摆。 “这些鸡羊是肃王殿下赏给您的,全是举国难寻的珍种,有矞艻羊、蓑衣羊、羖羊、淮南长鸣鸡、白毛乌骨鸡、金足白羽鸡……[1]” 书中读过的名字接连冒出,换作平日,阿萝定会又惊又喜。 可现在,她的心思不在此处。 “杜松。”阿萝打断道。 “我有事想请你帮忙,可以吗?” 杜松怔愣,暗觉怪异——先前,无论他如何滔滔不绝,阿萝从未打断过他。 可他还记着受罚的事,不愿得罪她,便道:“娘子请说。” 阿萝眨眸,恳切道:“我想请你带我逛逛上京城。” “我来了这样久,都没有出去过。你放心,我不会走得太远,只想出肃王府看看。” 话音刚落,阿萝就见杜松神情一僵。 但很快,他又露出笑容,如常道:“阿萝娘子,这阵子不行,小人手头还有活要干呢。” 这倒确实提醒了阿萝。 她咬唇,心生懊悔,想自己又提了过分的要求,总不考虑旁人的处境。 “对不住。”她道,“是我没想到这些。” 纵如此,阿萝仍不愿放弃。 她之所以规划这趟行程,本就不为游览,而是为证明魏玘与秦陆所说不同——于她而言,为了朋友,后者的意义自然更加重大。 阿萝思忖,忽来了主意,道:“那,这样如何?” “我有上京城的地图,你只要将我领去,我自己逛便是。” 话语至此,只见杜松默了须臾,眼珠一转,便抬起手臂,遥遥指向西方。 “好吧。”他道,“阿萝娘子,肃王府的大门就在那儿。” “您就顺着找过去吧。要是您自个儿转晕了头、没找到地方,也别怪小人。” …… 依照杜松的指引,阿萝一路前进。 出发前,她还不忘换上做农活时的轻装,并让阿莱缠向手腕、带它一起离开。 今日春光正好,暖意融融。 阿萝走在肃王府内,背着手,轻轻哼着歌谣,与府中人擦肩而过。 她注意到,有不少仆役对她投来目光,只一刹,又转开,仿佛蜻蜓点水。对此,她提裙、颔首,按照蒙蚩教导的礼节,逐个回应。 杜松所指方向,与前往后花园的路径重叠。 是以,阿萝穿过月洞门,迈入一片姹紫嫣红之中。 她步伐轻快,并未在花草丛处过多停留。此刻,她的目标是离府的大门,还有上京城。真要游览后花园,待她回来后,还有的是时间。 阿萝从不曾出门,但方位感尚佳,始终锁着杜松的指示,不曾挪移半分。 虽然肃王府很大、让她走得有些累,但她依然很高兴。 行过林间小径,阿萝抬腕,看向阿莱。 青蛇盘身,立起脑袋,用那对乌溜溜的眼珠,与她对视。 阿萝笑,唇边凝起梨涡,眸光温纯如水。 她道:“阿莱,你高兴吗?” 应当是高兴的。虽然阿莱是蛇,但她总感觉,它能与她同甘共苦。况且,它本就是自由自在的小蛇,这一点最令她羡慕。 她又道:“书里说,有不少人都害怕蛇。” “所以,阿莱,只能辛苦你,稍后藏入我袖里。我们不能再给子玉添麻烦了。” 阿莱只看她,瞧不出它听懂没有。 阿萝放下手臂,继续走。 这段路好长,也好远。她穿过花草,走过湖泊,经过假山,最终停下脚步。 面前是一堵墙——高大,厚实,朱红。 阿萝愣住了。 她站在原地,看红墙向两端延伸,漫无边际地包拢着她。 眼前已不再有路,红墙是路的尽头。 她感觉自己没有走错,因她始终按照杜松的指示前进。可莫名地,她又感觉自己被这堵墙突兀吸附过去,像壁画一般,纹丝不动。 应当是她走错了。 是吗? 阿萝想自己找,便离开红墙,向左侧摸索。 这次,她走得很急,也很快,一双足腕反复交叠,到最后,竟跑起来。 沿途中,她再度碰到很多人。他们依然看她,仍只看她一眼,就匆匆低下。 她试图向他们问路,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字——她险些忘了,她根本就不会说越语。更不必提,他们一旦觉察她的接近,立刻就躲得远远。 哪怕她招手、哪怕她拦路,他们也不会回应。 好像她是鬼怪,更像她身后跟着鬼怪。 阿萝跑了很久。 她兜兜转转,停在错综复杂的假山石间。 在一株芭蕉树后,她背靠假山,仰着头,顶着泪,攫取仅存不多的呼吸。 阿萝不想哭,泪水却止不住地落。 她忽然发现,打从一开始,离了魏玘、没有魏玘的准许,根本无人会帮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始终一无所知,也一无所有。 可她明明还有好多事想做。她的阿吉在等她,她缺席十八年的天下也在等她。 他怎能将她困在这里? 为何偏偏是魏玘——偏偏是她的朋友、偏偏是带她离开小院的人,要将她困在这里? 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萝转眸,透过泪眼,看见秦陆模糊的脸。 他的声音依然压得很低,与她分明近在咫尺,却好似相隔千里。 “别怕。” “我能帮你出去。” 作者有话说: [1]神秘的鸡羊品种,在参考《松漠纪闻续》、《天工开物》、《艺文类聚》、《广志》、《本草纲目》的基础上由我瞎编。小说只是虚拟创作,现实生活中,贩卖饲养和食用野生动物的行为是错误的哦!
第20章 庐山相 阿萝拂去泪,看向身旁的秦陆。 秦陆也在看她,沉着、泰然,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 “阿萝娘子,留神。” 又一次,他轻拍她肩膀,似是要让她提起劲。 “后花园内,有一道后宰门,与上京城的崇化街相通。” “只要出了后宰门,你就能离开肃王府。” 周遭无人。微风过后,唯有秦陆低语阵阵,灌入阿萝耳畔。 “你走出寻香阁,一路向北至红墙,再往西走,便可抵达后宰门。” “平日里,后宰门常设典军驻守。每逢子时、卯时、午时、酉时三刻,典军会相互交班,约有半盏茶的时间,后宰门将无人看守。” “你可算准时辰,提前躲在那附近,待防备薄弱时,一举逃出肃王府。” 这一番话,字句如剑,似要穿破迷雾、指出生路。 可阿萝听罢,只垂着头,并未应答。 方才,秦陆同她说——别怕。 她还记得,离开小院前,魏玘也说过这句话。 之后,他攥紧她,牵她走出篱栏,踏足于青山月林之中,打破了束缚她十八年的诅咒。可正是这个让她别怕的人,有心将她困在这里。 她还能再相信吗?她不知道,只感觉脑仁干疼、两肩沉重,心绪也纷乱如麻。 良久,阿萝才抬起头。 她直视秦陆,道:“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离开巫疆、初至上京时,她仍是稚子,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而现在,她已经发现,这片天下远比书中所写更加复杂。 “秦陆,你为何要帮我?” 秦陆沉默。他往怀里摸索,片刻后,取出什么,向阿萝递来。 “娘子请收下。” 那是半块玉佩——纹路精致,毫无瑕疵,若要识玉之人鉴赏,一眼便知其乃上等白玉。 阿萝颦眉,并未立刻接过。 秦陆见状,叹息道:“娘子莫怪。此乃亡妹遗物。” 阿萝大惊,不禁抬头看向秦陆——他神情依旧,双眼黝黑,远比魏玘暗沉无光。 可还未等她读懂他眼神的含义,便听他又道: “亡妹曾与娘子一样,因她面容姣好,也被肃王掳掠至王府中,久困此处,不得解脱,最终郁郁而终,自缢于后花园内的梨树之下。” 此话落罢,阿萝心头一慑。 她张唇,本欲说些什么,却如鲠在喉,发不出任何声音。 还在巫疆时,她想,魏玘是狮子,倨傲、冷冽、从来不落下风;可现在,因着鱼杏儿、秦陆等人的话语,还有她的遭遇,魏玘于她已越发模糊。 她不是第一个被困在这里的人吗?甚至说,魏玘曾为此害得旁人丢了性命? 阿萝迷茫又惊惧。 几是本能地,她后退一步,撞上了冷硬的山石。 秦陆没有给阿萝细想的时间。 他上前,靠近她,道:“我见娘子,如见亡妹。” “你二人年岁相近,经历类似,若来生有幸相遇,想必也会义结金兰。因此,娘子的忙我一定会帮,只望娘子尽快逃脱,不要重蹈亡妹覆辙。” 边说着,他边伸臂,已于半推半就间,将那半块玉佩塞入阿萝手中。 秦陆又道:“若娘子能逃出王府,可以去投奔我的友人陈广原。” “你是巫人,在上京无依无靠,恐怕难以独活。但广原兄与我交情甚笃,见此信物,便如见我本人,定然也会助你。” “自后宰门往陈府去,路径如下,娘子且听。” …… 与秦陆分别后,阿萝在后花园里停留了许久。 日辉洒落,身旁镜湖波光粼粼。她坐在大石上,如初至王府时那般,凝望着湖的另一边。 这两日,她经历太多,以至于回想时,每向前揭开一寸,掌温也丢失一寸。想到后来,她只觉手脚发冷,不自觉地并拢两膝。 阿莱钻出,游往裙上,静静注视阿萝。 阿萝抚着它,一下又一下,擦去坠往蛇首的泪水。 她想起,从前蒙蚩在时,总是不允她哭。他说,他是巫疆的勇士,而她身为他的女儿,不论遇见何种危难,都要泰然以应。 蒙蚩离去后,她常常想念他。但她曾经的所有思念,远不如此刻来得浓烈。 阿莱摇着头,连连顶动她的手。 阿萝小声道:“对不起。” 她总感觉,阿莱似乎与蒙蚩一样,看见她哭就心生焦急。可这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事。她也不想哭,泪水却难以忍住。 不远处,攀谈声由远及近,说着陌生的越语。 阿萝循声望去,看见陈家丞领着一名仆役,向此处徐徐走来。 老人精神矍铄、意气风发,仿佛经历了天大的喜事,在与同行人夸赞炫耀。 仔细一看,她才发现,陈家丞着了一袭藏青银纹圆领襕袍,其上织有金线与麻线。金线精致、鹤纹欲飞,而麻线简朴、相形见绌。 阿萝转回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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