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王傅司前,魏玘负手而立。 他仰首,凝视楼前匾额,神情淡漠,不见丝毫笑意。 匾额上书四字——正大光明。 远方,雷声隆隆滚来。不过转瞬,春雨洒下,浸润屋檐,将朱红染成浓绛。 川连上前撑伞,道:“殿下。” 魏玘没有回头。 川连见状,也不多言,只低头,默然侍其身后。 他早有预料,魏玘离开校场后,定不会返回谨德殿,而是会驻足于王傅司外,独自思忖。从前几年,魏玘每有心事,皆是如此。 这并不奇怪。王府上下,今夜注定难眠。 毕竟,肃王府开府已有六年,不曾出过叛徒或细作——除了秦陆一人。 “状况如何?”魏玘忽道。 “回禀殿下,秦陆尚未苏醒,太医正在诊治。” “留好他的命。” “是。” 二人再度陷入沉默,唯听雨声起伏。 半晌,川连不忍,道:“秦陆忘恩负义,殿下不必为此……” “多说无益。”魏玘打断道。 “此事对外只称,秦典军感染风寒,正于府内休养。其余安排,待他醒来再议。” 川连暗自叹息,心知不可僭越,只道:“听凭殿下吩咐。” 魏玘又道:“其余事项进展如何?” ——这是在问杀手的线索,与蒙蚩的下落。 川连道:“蒙蚩之事,宿卫正赶赴巫疆,大抵四日后可开始调查。您先前提到的字条,也一并捎带,抵达巫疆后,便会交予辛少主。” “另外那人,如今也有眉目,名唤陈广原,居于崇化街陈府。” 魏玘听罢,冷笑一声,道:“他倒不如入府杀我。” “崇化街距后宰门不过三五百步,比他千里迢迢、远赴巫疆来得方便。” 川连莞尔,道:“自是不敢。” 他知道,魏玘历来口舌刻薄,此时出言讥诮,与平常没有两样,倒令他放下心来。 谈话间,二人动身,向谨德殿边走边说。 “殿下,这陈广原最好女色,常出入烟花柳巷,狎戏美姬。只是此人与太子之间凭何联络、如何办事,目前未尽可知。” “继续查。务必谨慎,不可打草惊蛇。” 二人来到游廊门下,见一少年支着小伞、正在等候,发现魏玘,当即落了一礼。 “殿下。”杜松道,“夜深了,您该歇息了。” 川连看见杜松,自觉收声,揖礼告退——肃王府内规矩森严,他是宿卫,而杜松是随侍,二人职权不同,不当干涉过问。 魏玘嗯了一声,易入杜松伞下。 二人行路,逐渐接近谨德殿。殿前灯影重重,穿破雨帘,分外宁静。 忽然,魏玘停步,目光一转,遥望东方。 杜松不解,也顺势看去。 目之所及处,寻香阁静静伫立,院内繁花濯雨,被一方门洞所容纳。 杜松转头,窥视魏玘——他眉宇依然冷傲,凤眸漆黑乌沉,视线却纹丝不动,燃着一簇无声的微光,像风里的薄火。 他道:“殿下,您可要寻阿萝娘子?” “不必。”魏玘道,“不到时候。” 虽是纳妾,但也属王府喜事。他不信鬼神,却也依照婚俗,于良辰吉时前不当见面。 魏玘又道:“杜松。” 杜松道:“殿下有何吩咐?” 魏玘轻咳,转头,只留背影,道:“对于婚事,她作何反应?” 杜松啊了一声,忽然想起自己未成的差事,还有今日阿萝提出的请求。 他默了片刻,道:“阿萝娘子她……” “自然是喜极而泣啦。” …… 这一夜,阿萝坐于檐下的石阶上。 离开巫疆之前,她也曾与魏玘并肩席地,遥看天际。 那时,月色很亮,绵光温柔,如纱般笼罩,比现在要清澈得多。她坐在他身旁,问了他好多问题,譬如云海,又譬如这天下有多大。 魏玘与她说,天下只在股掌之间。 她原本不信,此刻再忆,心头却分外苦涩。 阿萝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她曾以为,魏玘是她朋友,可他禁锢她、限制她、伤害帮助她的人。但若不将他视为朋友,那他对她的所有好意又是因为什么? 如果是因为用处,那他太残忍了。 阿萝坐在阁外,看着月光消散、红日升起。 约是巳时,陈家丞来到寻香阁。 他率领若干婢女,扯着剪子、绢缎与红布,似要为她量体裁衣。 阿萝以为魏玘又要送她礼物,心中抗拒,却因彻夜未眠而精神不济,被几名有力的婢女架住,不由分说地带回屋内、张开双臂。 婢女忙碌不迭,阿萝始终沉默。她知道自己不会越语,无法与人沟通,索性收了声。 谁知,一道老迈的声音忽然掀来—— “阿萝娘子谨记。” 阿萝惊讶,循声看去。 只见陈家丞背着手,严肃道:“往后,你既嫁入王府,自当尽心侍奉殿下。” “不要忘记你的出身与本分。” 作者有话说: 鱼杏儿下章就寄,女鹅下章就跑,魏狗下章就急。
第22章 鸳鸯错 嫁字入耳,阿萝杏眸圆睁。 她错愕万分,一时怔在原处,任由婢女走动、裁量周身。 面前,陈家丞的话语仍在继续: “你身为巫人,受肃王殿下垂怜,如此福分,实属千载难逢。肃王府既予你容身之所,你自当感激涕零,不得有悖贵主……” 对于他话里的内容,阿萝并未入心。 她只发现,陈家丞所说确是巫语,且比杜松更纯熟,不会让她听错。 “对不住。”阿萝打断道。 “陈家丞,我有事想问你,可以告诉我吗?” 陈家丞皱眉,一丝不悦转瞬而逝,只道:“但说无妨。” 阿萝拂走身侧婢女,来到陈家丞面前。 她抬眸,满是惊异与困惑,谨慎道:“你刚刚说,我要嫁入王府……” “这是指,子玉要娶我为妻吗?” 陈家丞脸色一僵,冷声道:“自然不是!” 肃王虽及弱冠,但至今仍未娶妻。他侍奉肃王多年,早已见过无数贵女争奇斗艳,只为夺得肃王正妻之位,换取锦绣荣华。 依他之见,巫人低贱,真要论肃王正妻之选,面前女子定然不在此列。 听陈家丞否认,阿萝越发茫然。 在巫疆,男子只娶一妻,没有妾室的概念。她完全不明白,既要她嫁入王府,又并非成为魏玘的妻子,那是要她做什么? 陈家丞见状,沉声道:“适才提醒娘子,看来是白费功夫。” “不论如何,望娘子谨记本分,不得僭越。假使殿下未来娶妻,娘子也当好好伺候。” 话语掷地,阿萝默然。 伺候,娶妻——两词同时出现,令她联想到《逍遥生游记》里的内容。 她曾读过,逍遥生身旁常有一女子相伴。女子名为红翠,虽与逍遥生同行,但身份有别,不论欲行何事,哪怕饮食、休憩,均要受逍遥生准许。 逍遥生娶妻后,红翠也要尽心服侍其与妻子,甚至为之掌灯陪夜。 所以,魏玘也打算这样待她吗? 陈家丞见阿萝不应,还当她听进教诲,不再多言。 阁内重归于寂。一时间,无人开口,唯有衣物窸窣生响。 裁量末了,陈家丞屏退婢女,转身将离。 阿萝忽然唤道:“陈家丞。” 陈家丞回头,只见少女挽着双手,身姿纤弱娇小,背脊却笔挺,像一株柔韧的藤草。 “听说肃王送了您一件藏青襕袍。这是真的吗?” 提及襕袍,陈家丞喜形于色。 可他不愿太过招摇、招致祸端,遂压下笑容,道:“确为殿下赏赐。” ——饶是如此,口吻依然得意。 阿萝垂首。乌发散落,被她拾起一缕,挽至耳后。 她只道:“我知道了。” “谢谢您,陈家丞。我都知道了。” …… 之后整日,阿萝做了许多事。 院里挖有石井,她打过一桶水,浇灌植物、喂给鸡羊,便用剩余的水洒扫房屋。 寻香阁很大,内外洒扫颇费精力。 可阿萝不觉得累。从前的十三年里,她独自生活,全靠自己,手脚历来麻利。 于是,她擦拭桌案,濯洗地面,排列木椅,清理埃尘。 在此期间,杜松率婢女前来,为阿萝侍膳。 一干人等入内,见阿萝如此,不甚在意——王府仆役早就悄悄传了开,道是这巫人女子脑袋不灵光,没见过大世面,言行奇怪也在所难免。 阿萝用过膳后,再度开始忙碌。 她拆了一条石榴裙,拔掉金丝,在院里拉出长线。 随后,她又打水,将先前送来的衣物逐一浣洗,晾晒在线上,各自间隔。 春风鼓动,院内裙袂飞扬。 阿萝立于阶前,静静看了片刻,便走下台阶。 她择了绿植,摘出可豢禽畜的青谷,来到特意围设的小篱边,喂食其中的鸡与羊。 这些鸡羊确实名贵。换作从前,若有鸡吃、有绒采,她定会心满意足。可现在,她看它们,只看见外头的一圈篱栏。 喂完鸡羊,阿萝转身回屋。 彼时,薄暮西沉。 她执剪,裁开旧衣,随手扎出一只布兜,开始收捡行装。 阿莱盘于案间,伸着脑袋瞧她,看她收起衣物、银饰、巫绣,还有秦陆所予的半块玉佩。 魏玘赠来的所有,阿萝不曾看过一眼。甚至连三簿地图,她也静置一旁——其中内容,她读过许多遍,已在脑中记了囫囵,大致是没有错的。 只可惜,她的药草筐是她亲手所编,她却无法带走。 阿萝忙完,将行囊藏入床下,便坐回案前。 室内灯烛明明,火光熨烫她睫间,如在勾勒细密、纤巧的蛛脚。 一只小巧的香囊躺在案上。 这本是她做给魏玘的,想她假使离开,他也能健康平安、心神清宁——在她为他缝补襕袍时,她也想他能一直风光倨傲、体面漂亮。 阿萝垂眸,视线停驻,好半晌,才终于摸起剪子。 “咚咚。”有人敲门。 她回头,还未应,便见鱼杏儿推门而入,似是急不可耐。 阿莱直起躯干,莫名躁动不安。 阿萝抬指,蹭了蹭它的脑袋,道:“你有什么事吗?” ——是在问鱼杏儿。 鱼杏儿不答,先合门,正要接近,却见青蛇嘶嘶吐信,只得在原地站住。她环视屋内,看出寻香阁似被人清扫过,双眼一亮。 这回,迎着光,阿萝注意到了鱼杏儿的神情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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