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另一侧,台山书院,风雩亭内—— 魏玘临池,负手而立,扫视池内锦鲤。 于他身后不远处,段明撩衫跪地,头颈低沉,背脊却笔挺如竹。 魏玘道:“你倒是知礼。” 短短五字,言语无多,口吻凉薄,含义晦暗不清。 可段明一听便知,这是在说他看阿萝。 吴观曾告诉他,肃王此程有女子随行。那时,他不甚在意、只觉麻烦,想男女授受不亲,若有女子暂住书院,学子行事定有不便。 岂料阿萝清丽、娇憨,甫一出现,就将他视线紧紧抓住。 尔后,他看魏玘动作、听阿萝对话,便知二人关系匪浅。按情形看,应是魏玘倾慕阿萝,而阿萝浑然未觉、或并无情意。 眼下,魏玘动怒,特意将他与阿萝隔开,更令他确信此事。 便道:“小生知错,定当改正。” 不待人回答,他又抬音,道:“可殿下自己,何曾以身作则?” 魏玘闻言,不由勾唇,目露冷光。 果然,如他所料,段明不会轻易放弃。在他面前,段明提议为阿萝领路、有心与之独处,定不可能因三两句斥责而罢手。 “你胆量不小。”他道。 ——倒是没否认自己盯着阿萝。 “书院授有明法。依照越律,冲撞尊王,该当何罪?” 段明面色不改,道:“诸冲撞尊王者,得杖九十;误伤贵体,得徒一年。” “只是,小生谨记书院学规,凡台山出身,当不避强御、敢为人先。书院既为殿下亲建,观念如此,定也受殿下认可。” 魏玘冷笑一声,并未答话。 他旋身,离开池畔,及段明身前,低目俯瞰。 深影降临,压迫感逼仄如山。段明忽然感觉,自己的呼吸如被掠夺,发不出半点声音。 只听魏玘冷声,讥诮道:“你段氏子,当真知恩图报。” 此话掷地,段明当即心头一慑。 他并没有忘记,哪怕不论他入学书院之事,魏玘也确实是段家的恩人。 从前,他早失爹娘,与胞妹相依为命。当地太守见胞妹貌美,强纳其为妾。胞妹拼死抵抗、将太守刺伤。兄妹二人自此流亡。 万幸是,肃王府宿卫找到二人,将其带回台山书院。 魏玘听闻此事,便暗中打点、惩治太守,保住段氏女清白,又将段明收入书院、免去束脩。 于段氏兄妹而言,肃王确实恩重如山,段明万不该与恩人作对。 可是,他对阿萝一见钟情,又何罪之有? 段明强稳心神,道:“敢问殿下,阿萝娘子可是殿下妻妾?” 听闻妾字,魏玘神色愈冷。他眉关一紧,如凝深锁,滞了片刻,才道:“不是。” ——这两字,几是他恨恨挤出来的。 段明展眉,提息,又道:“既如此,阿萝娘子尚无婚配,小生心有所求,也理所应当。” 随后,他话锋一转:“况且……” “殿下壮志凌云,定能荣登大宝。阿萝娘子出身巫疆,或与殿下心念相悖。” 他说得含糊,但话外之意却很清晰:倘若魏玘登基为帝,必受六宫围绕。而在巫疆,男子只娶一妻、并不纳妾,与帝位不符。 魏玘自然听得出这层意思。 他眯目,冷视段明,眸里怒焰压城,已是喷薄欲出之态。 尚不待他发难,忽听人声由远及近—— “肃王殿下在风雩亭!” “嘘!殿下尊前,不可肆意喧哗。” 循声望去,便见青衫学子三两结伴,约有十余名,正向风雩亭仆仆赶来。 魏玘闭目收息,再睁眼时,已复寻常冷沉。 他拂袖,抛开段明,未允其人起身,只向众学子,扬长而去。 …… 书院还未逛完,阿萝就留了在百膳轩。 百膳轩,是书院的庖屋与膳堂,众学子在此备膳、进食。 按理说,她与肃王同行,是书院贵客,不必入庖厨之地。可经过百膳轩时,她听吴观说起此处用处,不由心生好奇,索性留下帮忙。 对此,吴观觉她热心,便跟随其后,不加阻拦。 正是备膳时,百膳轩内烟火喧嚣。 阿莱敌不过热气,身躯一游,藏入袖里,再不肯出来。 阿萝入内,便见学子各自奔忙,或摘菜洗叶,或执刀切斩。各处嘈杂,可听说话、切砍、水流等声响,好不热闹。 她倍感新奇,圆睁杏眸,打量周遭。 眼前景象,她从未见过。纵是在西市,她也只看摊贩叫卖,未见庖丁忙碌。 这令她突然想起蒙蚩。 小时候,蒙蚩教她煮菜,与她并肩,立于灶炉之前。 蒙蚩很高,她太矮,只好搬来小椅、踩踏其上,模仿蒙蚩模样,烹煮蔬菜。她认真,又爱侍弄烟火,学得很快,惹来蒙蚩夸赞连连。 正回忆着,忽听身旁人唤道:【小娘子。】 阿萝迎眸,循声看去,见是吴观,便收神,道:【山长请说。】 吴观摇头不答,只扬臂,举于身前。 “啪啪。”拊掌两下。 只瞬息间,轩内嘈杂停滞。众学子顿住活计,向二人投来目光。 阿萝身子一绷,小手紧绞。 哪怕受王府仆役打量,她也不曾如此紧张。这大抵因为,仆役们的目光令她不大舒服,而学子们视线炯炯、满是友善的好奇。 有人先道:【问礼!】 下一刻,问候整齐、明朗:【见过山长!】 吴观笑意慈祥,道:【众学子安好,不必多礼。】 他轻咳,向阿萝摆手,道:【此乃阿萝娘子,系与肃王殿下随行贵客,有心筹助晚膳。娘子出身巫疆,通晓巫族饮食,望众学子虚心请教。】 话音落地,一时无人开口,轩内鸦雀无声。 阿萝不免越发局促。 忽然,一条手臂举出人群,询问紧随其后—— 【请问娘子,书中有言,巫族爱食酸、擅制酸坛,娘子可擅长?】 阿萝眨眸,盯住那条手臂,道:【擅长。】 那人又道:【制酸、腌酸,自是巫族学问。小生慕名已久,娘子可否透露一二?】 话音刚落,另一人揶揄道:【楼兄喜酸,百膳轩内尽是你私藏腌梅。你只管向娘子讨教,何不与人分享?各中便宜,尽叫你讨到。】 众学子闻言,哄堂大笑。轩内氛围宛如破冰。 又听一人道:【你二人拌嘴,将娘子晾在一旁,未免不合礼数。】 众学子纷纷附和。 便有一人向阿萝招手:【娘子,请!】 阿萝眨眸,环视面前,见学子畅快亲切,渐渐放下胆怯,走入学子之中。 很快,百膳轩内再掀喧闹。 而在轩外,一道长影停驻良久,并未入内,只注视。 视野里,少女娇小、秀丽,受学子簇拥,与人相谈正欢。她笑,纯澈、诚挚,杏眸如缀明光,丹唇反复开合,梨涡灵动可爱。 魏玘攥紧手掌,指节泛白。 他后悔了——他根本就不该带她来这儿。 作者有话说: 魏狗蓄力进度+1,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第38章 不过三 瞬息之间, 一簇心火突兀燃窜。 那火焦灼、沸热,烧过魏玘的五脏六腑, 炙烤他百骸四肢, 将他倨傲与理智焚为灰烬,只余痛苦、躁郁、愤怒,与滔天的妒恨。 目之所及,阿萝言笑晏晏, 却与他无关。 魏玘不露声色, 转身离开。 可他也不知该去何处, 只顺道而行、漫无目的。 “笃。”足音追来。 魏玘的眸光亮了一瞬,很快又黯淡。 他能辨出, 来人步伐沉重、衰迈,出自花甲老翁,而非妙龄少女。 “殿下。”吴观唤道。 方才, 他旁观众人, 意外觉察魏玘动向,见其转头就走,放心不下, 便提足跟上。 魏玘停步, 回身,道:“何事?” 吴观不答,先抬头,迎着残霞,打量面前人。 只见魏玘神色凉淡, 喜怒不显, 似乎并无异常——独在他凤眸之间, 燃有冰铸的烈焰, 透出无力与躁郁,被吴观精准捕捉。 吴观思忖须臾,便知缘由定与阿萝有关。 肃王身旁从无女眷,却携阿萝同行,显然与之关系匪浅。可自二人相处来看,许是心意未通。 他虽然担忧,但不便多言,遂不点破,道:“殿下亲临书院,实属难得。晚风正好,不若由老朽伴随殿下,闲游各处。” 魏玘嗯了一声,算作应允。 自此,二人前后相随,沉默行进,各怀心事。 吴观抬目,自后方观察魏玘。 相较于六年前,魏玘更高、更俊美,五官脱出稚气,身骨也笔挺抽条。他也更从容,已将往昔的锋芒纳入眉峰,生出波澜不惊的冷沉之相。 毋庸置疑,他一路厮杀,舍弃许多,方才成长为如今模样。 吴观清晰地记得,情爱二字,也是受魏玘舍弃之物。 周文成说过,肃王以婚姻为饵,诱取淮南郑氏支持,不求琴瑟和鸣,只为稳操胜券。因此,他才以为,魏玘果敢、决绝,毕生都不会为情所困。 何曾想,魏玘仍被阿萝牵动心弦,郁郁寡欢。 自古成王者,多为孤家寡人。思及此,吴观感慨万千,不禁长叹一息。 “山长有指教?”魏玘突兀开口。 吴观闻言,意识到自己僭越,忙道:“老朽不敢。” 魏玘唇角一勾,不再多说。 吴观见状,心生忐忑,暗自琢磨起魏玘的意图。 他与周文成虽为好友,学识相近,脾性却天差地别——他世故、圆滑,周文成严厉、刚直,因而二人对待魏玘,态度并不一致。 正思索间,忽听魏玘道:“山长。” 吴观收神,道:“老朽在。” 魏玘默了片刻,才道:“本王有事相求。” 吴观一怔,不由停下脚步。 自他与周文成结识魏玘起,至今有六年。这六年来,魏玘居于暗处,经营书院,栽植学子,从未索过任何回报,更不曾放低身段、开口请求。 抬目看去,只见魏玘云淡风轻,仍负手前行,已走出三五步远。 吴观忙追上,道:“老朽不敢当,但请殿下吩咐。” 魏玘并未回头,背影默冷如山。 他道:“书院人才济济,十步芳草。惟愿众位先生、学子,若与阿萝相逢,不论何时何地,均能推心置腹、鼎力相助。” ——这席话镇定、坦泰,掷地有声。 吴观未答,注视魏玘,竟觉肩头如重千钧。 恰有微风吹来,拂过道途。二人寂然之间,唯听足音顿响、青叶婆娑。 良久,吴观抱袖,道:“殿下放心,书院万不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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