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王傅的到来,他浑然未觉,视线纹丝不动。 周文成背手,咳了两声。 魏玘这才回神。 他敛容,转目,又复冷沉,道:“王傅。” 周文成知他方才所想,不点破,只落座,道:“找老夫何事?” 魏玘扣盏,向前递去热茶,才道:“多年前,王傅曾将仁医会举荐于本王,可还记得?” 周文成冷哼一声,道:“自然记得。” 仁医会是大越的民医结社,以上京为据,集大越境内名医,交流医术,帮扶治学,与会民医不问巫族、越族,其会首是周文成多年好友。 魏玘自幼患有上气,凡食落地生,便会诱发喘证,受太医久治而不愈。 周文成得知后,为魏玘引荐仁医会民医,却遭其谢绝。 魏玘只道,水满则溢,如以上气为弱点,自露于太子之前,可令人放松警惕,或能以此为饵,诱取太子把柄。因而无需治疗,多加留意即可。 彼时,周文成叹魏玘狠戾,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眼下再提此事,他一时不知魏玘何意。 “你从前不领情,此刻意欲为何?” 魏玘挑眉,口吻玩味,道:“今时不同往日。” “本王有意,聘请民医,为本王医治上气。但请仁医会推荐一二。” 周文成听罢,皱眉。他与魏玘师徒多年,默契无间,攀谈至此,已隐约猜出魏玘意图。 他执起茶盏,道:“有何要求?” 魏玘笑,倚靠主位,道:“出身巫族,女子之身。” “笃。”茶盏骤然一顿。 周文成抬眉,与魏玘对视,心间暗道果然。 ——这确实是庇护阿萝、容她行走各处的最好办法。 在大越,常有权贵外聘民医,蔚然成风。更何况,肃王患有上气,经越医久治不愈,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假使肃王特寻巫医,也理所应当。 肃王府民医,既领王府内职、可自由出入,又与肃王不算亲密,不会引起太子党羽的注意。 而阿萝出身特殊,曾负孽力谶言,如被人翻查过去,风险非同小可。将她列名仁医会,有结社为之背书,自可混淆视听、有备无患。 周文成长叹一息,道:“你何时需要?” 魏玘道:“王傅且先行准备。” 在落实此事之前,还有其他要务,有待他各处运作。 “待本王敲定,再告知王傅具体。” …… 与周文成作别后,阿萝返回配殿。 夏日已至,艳阳灼照,四处金光烈晒,唯见游廊阴凉。 阿萝的思绪又乱又空——乱,是她冒出许多念头;空,是那些念头毫无意义。 譬如,她不喜欢足下的绣鞋,因它太薄、太轻,走在烈阳下,将她烤得好烫,几要跑起来了。 阿萝抵达配殿时,阿莱仍在榻上。 青蛇懒怠,正盘如绳结,勾起尾巴,自己咬着玩耍。 阿萝走去,捉住阿莱,与它一并坐往案间。 她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话,只枕上两臂,同小蛇挨着脑袋,唇角梨涡小巧。 青蛇不解,眼珠乌溜溜地,与她互凝。 一人一蛇就此相对。 不知过去多久,忽有人声自后传来—— “好看吗?” “嘶!”吓坏了青蛇。 阿萝也受惊,自椅上窜起,撞向坚实的胸膛,腰肢也被人揽住。 她怔怔,回望去,立时眸光一亮。 “子玉!” 魏玘眉峰一挑,惊异之色刹那而过。 他勾唇,道:“怎么?现在不直呼本王名讳了?” 经他揶揄,阿萝才发觉,自己易了称谓。 她抿唇,不禁微红了脸,想自己好生奇怪——他与她之间,分明什么也不曾剖白,她却已不似从前迷茫,精神越发笃定。 若说往日,是魏玘要她讨他欢心;那现在,是她希望他欢喜。 可他这样说,是不喜欢她唤子玉吗? 阿萝眨眸,微红着脸,道:“那我还是喊你魏玘吧。” 魏玘一滞,才道:“不必。” 他松臂,拉开距离,又抬另掌,将手中之物放往案上。 ——是一只黄花梨官皮箱。 阿萝不解道:“你又要送我什么?” 魏玘抬手,解开那箱上小锁,长指一曲,敲出笃笃叩响。 他道:“一看便知。” 非要卖个关子,惹得青蛇爬到箱边、竖身查看。 阿萝也好奇,倾身案前,打量木箱,又伸手,去揭顶上的木盖。 刹那间,明光四溢—— 深匣之内,遍布巫族首饰,镂刻精致,或薄如蝉翼,或细如丝线,互相交缠、压叠,铸为花梳、发簪、插针、网链等。 正是她先前当掉的那批银饰! 作者有话说: 为了女鹅和魏狗,周老师操碎了心。落地生是花生,魏狗就是花生过敏。
第47章 舐犊私 阿萝错愕, 猝然回首,与魏玘四目相对。 她道:“你怎会有这些?” ——字句轻盈, 眼眸也是亮的。 对此, 魏玘佯装不知,只挑眉,道:“不喜欢?” 阿萝急道:“喜欢的!” 何止是喜欢。话音刚落,她便纤臂一揽, 将官皮箱搂入怀里。 “锵。”银饰碰撞, 脆响泠泠。 阿萝惊, 忙松臂,与木箱隔开几寸, 生怕自己鲁莽、会碰坏银饰。 她模样如此,被魏玘尽收眼底。他环臂,立于旁侧, 观她轻抚木盖、浏览银饰, 目光凝聚,落往她纤长、细软的指。 ——很漂亮,比银饰更惹眼。 从前, 他曾牵过这双手, 捉来她窄瘦的腕,嗅到一点幽香。 “子玉。”阿萝忽唤道。 魏玘收神,抬目,对上她杏眸,道:“怎么?” 阿萝道:“这些是你赎回来的吗?” 魏玘嗯了一声, 不多言。 阿萝见状, 梨涡愈显, 杏眼也弯如月牙, 印映辉光明明。 她启唇,认真道:“子玉,谢谢你。” “这些银饰对我很重要。那时我需要钱,迫不得已,才会典当它们,想等日后有钱了,再将它们赎回来。若没有你,我都不知要等上多久。” 她声软似水,字句诚挚,仿佛春风,拂过魏玘耳畔。 魏玘勾唇,道:“不必等。” “如你所欲,大可直接开口,无需顾虑。” 他亲自定过规矩。凡是王府中人,均要侍她如侍贵主,随她心意行事。不论她所求为何,哪怕是天上明月,自会有人为她寻来。 阿萝闻言,还当他有心再赠,忙道:“不用了。” 她垂眸,探手入匣,取出一支银插针,却不舍别上,只任其躺在掌心。 “这些银饰共有十七件,是我阿吉赠我的礼物。” “我只要这些就够了。” 十七件——听见数量,魏玘眉峰一沉。 很快,他又如常,眸光平稳、冷泰,只道:“说说。” 阿萝会意,知他要听银饰由来,便合拢双手,细腕一递,将插针捧给他。 “子玉,你看。” 魏玘顺势望去,只见插针细长如筷,顶挑双瓣桃,躺在少女掌心。前者窄高、雕琢,后者柔白、小巧,彼此映衬,宛如银桃盛开。 便听阿萝道:“每年生辰,我阿吉都会赠我一件银饰。” “前两件是压领和围帕。我那时还太小,已不记得相应的经历。而这支插针,是我三岁的生辰礼,也是我最早记得的银饰。” 阿萝放下插针,落手匣中,指尖柔扫,又拾一面银皮花梳,扬给身边人。 “这面花梳,则是我四岁的生辰礼。” 纵使多年过去,重见此物,她依然记忆犹新,对细节如数家珍。 “阿吉甫一赠我,便迫不及待、要为我压发。可花梳太漂亮,我舍不得用,遂与他说,我总归是他的女儿,长大再用也不迟。” 蒙蚩高大,手掌也宽厚、黝黑,拿起花梳时,显得荒诞又滑稽。 她的阿吉说过,他曾是勇士,战无不胜,力拔山河。可他将她抱至膝上、为她梳发时,动作谨慎,看不出半点勇士的痕迹。 阿萝将花梳放回深匣,合拢木盖,妥善藏起。 她又低腕,揭开两扇箱门,露出内里银饰,展示道:“剩余这些,是我后来所得。” “阿吉外出前,曾为我指过一只木箱,道是其中存着剩余十二件银饰,要我往后每年生辰,自箱里取出一件,直至我十七岁时。” 魏玘眼风一扫,睨向箱柜,便见手镯、戒指、耳环等,品类繁多。 箱边,阿萝挽手,亭亭而立。她梨涡清浅,笑靥纯澈,尚未脱出回忆,眸间思绪满盈。 魏玘见状,眉关冷沉,目光越发晦淡。 他默了须臾,才道:“你阿吉可曾说过,这银饰有何作用?” 阿萝点头,道:“说过的。” “他说,这些银饰可作辟邪之用,佑我岁岁平安。” 魏玘不语,视线紧锁银饰,面色如覆寒冰。 他知道,蒙蚩未说真话。 这十七件银饰,无关吉凶,只是阿萝的嫁妆。 依巫族习惯,父亲会为女儿准备十八件礼物,作为陪嫁,俗称“十八件”。十八件中,列有十七件银饰,恰与阿萝所持逐一对应。 魏玘不曾清点银饰,故而对此并未觉察,眼下既知玄机,心绪也愈发复杂。 阿萝身负谶言,不得离开小院,不会与人有所姻缘。依此看,蒙蚩不必为阿萝筹备嫁妆。可事实是,嫁妆正伫箱内,尽依风俗,分毫无差。 此间用心,魏玘可以料想。 这些银饰,是阿萝的嫁妆,更是蒙蚩的挣扎——既受迫于谶言、携女儿避世而居,又向谶言呐喊、盼望女儿能如常人生活。 舐犊之私,深切可贵,是他此生难得,令他分外艳羡。 思及此,魏玘眸底澹凉,良久不语。 阿萝不知魏玘所想,见他眉关渐冷,还当他听说辟邪、心生忌讳。 她抿唇,轻声道:“我不在乎银饰能否辟邪。对我来说,它们是我与阿吉的联系。我一看见它们,就会感觉,阿吉在我身边。” “子玉,谢谢你。这些银饰当真对我十分重要。” ——这番话,说得笨拙,却很诚恳。 魏玘抬目,听出她字句小心,不由勾唇,透出半点促狭。 他道:“既如此,你亲本王一下。” 阿萝怔住:“啊?” 她尚未回神,忽觉腰间一紧,已被卷入魏玘怀中。 魏玘臂长,有力,搂她时不留余地。阿萝只觉,自己像片薄纸,落往沸腾的湖水,牢牢地贴附过去,唯有挤压与逼仄。 她的脸滚烫,掀起软睫,对上那双沉炽的凤眸。 魏玘挑眉,道:“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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