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幸是,辛朗预想中的情景并未发生。 只听得一声:“起。” 辛朗如释重负,携诸亲卫起身,侍立魏玘面前,率先道:“肃王殿下,您受苦了。” 魏玘掀眸,看辛朗一眼,勾唇道:“何出此言?” 他口吻轻松:“是本王不识大体,久久逗留巫族禁地,属实不应当。” ——久久二字,咬得慢条斯理。 辛朗僵住,还没作出反应,便听魏玘道:“别跪了。边陲路远,省点力气。” “本王命宿逑带的话,可带到了?” 辛朗忙道:“殿下放心。外臣已依您吩咐,与陈家丞[1]取得联系。不出后日,王府典军[2]便会抵达此处,接应您返回大越。” 魏玘嗯了一声,再看辛朗,似乎饶有兴致。 他道:“少主没生气吧?” 辛朗哪儿敢生气,连连摇头:“外臣不敢。” “噢。”魏玘颔首,若有所思,“那就是生气,但不好让本王看见?” 辛朗听罢,整张脸霎时白了一半。 见人如芒在背,魏玘忍俊不禁,道:“就这么怕?” 他本也无心为难,只是习惯了此等逗弄——旁人待他,大多毕恭毕敬、杯弓蛇影,一有风吹草动,就战战兢兢、方寸大乱,瞧着还算有趣。 唯独那小妖女不知者无畏,从不曾对他露出过这等姿态。 辛朗受了折腾,内心叫苦不迭。 二人虽然并不相识,但他听过魏玘不少传闻,还有宿逑的描述作佐证,自知魏玘喜怒难测,却不曾想人无常至此,委实令他如履薄冰。 看出辛朗欲哭无泪,魏玘眉峰一扬。 须臾间,他又敛笑,环臂身前,道:“行了。本王有事要问你。” 辛朗收回神,恭敬道:“外臣知无不言。” 魏玘不应,先往竹屋睨去一眼——窗棂大开,窗边却空落冷寂,连青蛇的影子都看不见。 “这院里关着的小妖女,是什么来头?” 小妖女三字入耳,辛朗背脊一紧。 这点变化,被魏玘收入视野。他不露声色,只转目,听面前人若无其事地答话。 “回殿下,此女本是寻常人家,其降生时,巫疆偏生异象。臣等便听祭司谶言,将之关押于此处、监其寸步不得离开,以全巫疆之安宁。” 魏玘道:“什么异象?” 辛朗道:“百兽奔走,蛇蝎流窜。不日之后……” 魏玘突兀接上一句:“不日之后,地动山摇?” “殿下,您、您……” 辛朗瞠目结舌:肃王怎会知道?! 这些异象发生于十八年前。彼时魏玘三岁有余,更未涉身巫疆,本不该清楚这些。而事实是,他通晓天文地理,一听便知是地动前兆,与孽力无关。 魏玘不信鬼神,曾借山海百兽之相,屡次导演神话,博得帝心,十二岁时便受封为王。依他所见,巫族祭司口中的谶言,皆是因愚昧无知而起。 但此间玄机,本是他摄弄权术的工具,他自然无心说破。 倒是可怜了那小妖女,平白蒙冤,众叛亲离,被迫在此耗尽光阴,竟生了一副纯善柔软的性子——明明自己身在囹圄,还有心思可怜他。 魏玘低眉,只道:“本王随口一提。” 辛朗将信将疑,却看不出半点异样,只好作罢,又道:“外臣行事不周,令殿下屈尊于此。若殿下有心移居村寨,外臣可命人准备,以全往日之失。” 魏玘闻言,眉峰一挑。 辛朗此话天衣无缝,却架不住他观察入微,发现其肩颈微绷、双拳捏攥。恐怕其言下之意,不是要弥补往日过错,而是要让他离开此地、越快越好。 “吱呀。”竹屋的木门忽被开启。 辛朗不禁循声望去。魏玘则视线不动,仍凝于辛朗身上。 下一刻,紫衣少女出现在门边。 …… 阿萝一袭紫裙,挽着藤篮,走出竹屋。 她已有蒙蚩为先例,又历来乐观,不过片刻就平复心情,接受了魏玘不日将离的事实。 这样也好。他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他在她的院子里呆了这样久,他的阿吉与阿娘一定很担心。回去之后,他还可以去很多地方。 她只是很担心魏玘的伤势,想做些药,让他带在路上。 阿萝走向药圃,刻意不去关注院内的二人。 即将抵达时,一句呼唤突然传来—— “阿萝。”是魏玘的声音。 阿萝回首,看见魏玘从容不迫、坐于椅上,那名蓝衣男子低垂头颈、立在他身侧。 魏玘道:“过来。” 阿萝依言,来到二人所在。 及近了,她才发现,魏玘舒眉展目,眼里凝着清光,唇角也微翘,看上去比从前温柔许多。 “你昨夜睡得好不好?” 连他说这话时的声音,都像有融融的春风吹过耳畔。 这令阿萝心情很好。她喜欢看魏玘笑,也喜欢听魏玘温声说话。 她歪头,道:“挺好的。你睡得好安静,不像我阿吉那样吵。” 阿萝并未留心,身着蓝衣的辛朗面色一滞。 她又道:“你……” 没说完,魏玘道:“子玉。” 阿萝一怔,很快意识到魏玘是在告诉她名字,一时又惊又喜——虽然他不久后就要走了,但在他走之前,她知道了他的名字! 她雀跃,认真地唤了一声:“子玉。” 这样的话,两人就是朋友了吧?她给阿莱取名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 “子玉,你的伤还疼吗?要不要紧?” 魏玘勾唇,笑弧愈深。他的眸也幽深,潭泉一般,映着她,和她颅顶的天、足下的地——像能包纳他面前所有的人事物。 “好多了。”他道,“多亏有你。” 后话落地的瞬间,阿萝清晰地感觉到,蓝衣男子的视线猝然打来。她被吓了一跳,抬眸望去,却见对方已先她一步、低下双眼。 她困惑,颦起水湾眉,又望向魏玘。 魏玘道:“怎么?” 阿萝抿唇,目光扫过男子,也扫过跪在院外的人,犹豫道:“他们是?” 魏玘偏首,看了辛朗一眼:“是我的朋友。” 他又笑:“对吗?” 辛朗垂首,神色难辨:“是。” 阿萝恍然大悟。她都有阿莱做朋友,魏玘应该也有才对。 她又想起什么,眸光微颤,小声道:“那、那你的朋友……也生活在笼子里吗?” 魏玘挑眉,神情难得意外。但随后,他轻笑,道:“不在。” ——辛朗,甚至是巫王,都没有与他角逐的资格。 阿萝轻轻啊了一声,说不出是喜是悲。 她以为,若有人能陪着魏玘,是件难得的好事。可听说那些人不在笼子里时,她又感到庆幸,希望他们以后也别到笼子里去。 思来想去,她只憋出一句:“那、那我知道了。” 魏玘听她如此,嘴角愈发上扬。 他所有行为,不过是为试探辛朗与阿萝的关系。谁知,她的反应比辛朗有意思得多。 尽管辛朗百般遮掩,到底还是令他发现端倪。只是,他此刻唯有推测,无从获得更多线索。但能肯定的是,对于辛朗,阿萝一定至关重要。 巫疆于他大有用处。若要对辛朗恩威并施,阿萝的存在未尝不是一方筹码。 魏玘按下心绪,又唤一声:“阿萝。” 阿萝道:“我在呢。” 魏玘不语,只招手,示意她靠近。 阿萝走近,便被魏玘引至身侧、抚上她一片袖袂——指下触感微异,惹得魏玘眉峰淡拧,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不过一刹,又展眉。 魏玘道:“有什么想要的?” “正巧,我的朋友们都在。你若有想要的物件,我叫他们为你寻来,可好?” 作者有话说: 魏2真是坏死了。各位宝宝们,日更时间调整到23点了,给大家带来不便很抱歉! [1]家丞,化用的是亲王国丞,参考《旧唐书•职官志》。宝宝们理解为王府管家就行~ [2]典军,化用的是亲王府典军,参考《旧唐书•职官志》。其实就是王府的普通护卫们。
第9章 别离苦 阿萝闻言一怔,转瞬间,目光迸亮。 她倾身,乌瞳清澈如泉,惊喜之色全无掩饰:“可以吗?” “外头的东西……也可以吗?” 在小院里,她自给自足,什么也不缺。一定要说想要的物件,自然来源于外界——那个她没去过、不能去、只存在于书中的外界。 魏玘不答,先垂目,扫向手臂。 一双小手按在他腕间,纤白,柔软,指尖紧扣他,像抓住一点希冀。而小手的主人对此浑然未觉,正仰着脸、靠近他,暗香些微浮盈。 在坠入眸海的前一刻,魏玘转眼,去看身旁的辛朗。 他道:“可以吗?” 辛朗未抬首,只称自然。 “太好了!”阿萝喜出望外。 她撤臂,掰着手指,就此启了话匣: “我想要一只白毛鼠。阿莱是翠青蛇,可我平日只能给他吃小虫。书中说,最适合翠青蛇的食物就是白毛鼠,能让它的鳞甲长得更漂亮。” “我还想要一只漏壶。我全靠星子辨别时辰,若是天色不好,就什么都瞧不见了。听说这是大越才有的物件,子玉,这是真的吗?” “还有,我还想要……” 阿萝说得眉飞色舞,几乎将心念一股脑都倒给二人。譬如蔬果、干粮、鹅绒被衾等,多是些改善生活、令她与阿莱过得更好的物件。 她早就盼望多时,话到舌尖,自然脱口而出。 可还未说完,便听淡声截来—— “挑一件。” 阿萝当即愣住。 魏玘盯她,目光玩味:“要这么多,不好拿。” 说这话时,他漫不经心,却留心观察辛朗动向,瞥见人双拳一紧。 阿萝垂下头,神情失望。但很快,她又提振精神,认同了魏玘的话,只想自己要求太多、太过贪心,确实是难为了魏玘的朋友。 她想了想,道:“那我要织金锦。” ——织金锦,以金缕缠织而成,是大越独有的名贵织物。 魏玘听罢,缄默须臾,最终笑了一声。 于他而言,这是千篇一律的答案。无数人对他阿谀奉承,只为换求金银赏赐、荣华富贵。他还以为,阿萝会别出心裁、与众不同。 他真是疯了,才会高估这个乡野小妖女。 “去办吧。”魏玘只道。 辛朗得令,向近卫示意。待人离去后,他再回首,便见魏玘离开竹椅、站起身来——尽管负伤,依然笔挺鹤立,清逸如松。 与魏玘相较,他身量更高,却在此刻莫名矮上一截,更不必提一旁的阿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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