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萝思索的须臾,柜外形势越加危急。 魏玘背靠屏风,颈边痛感灼灼,几能令他嗅到隐约的血味。 “咣!”柜门猛然打开。 黑衣人心间一慑,下意识看向衣柜,露出破绽——被魏玘恰如其分地抓住,他两臂上振,反守为攻,打落了横在颈前的利剑。 少女的急呼闯入战局:“子玉,躲开!” 魏玘迅速抽身。 辛辣之气扑鼻而来。 只听黑衣人怒骂一声,咳嗽不止。 魏玘抬袖掩鼻,看见屋内薄尘飞扬、红光淡淡。 黑衣人被辣椒粉迷住,泪涕四流,气息紊乱。眼看没了胜算,他折身奔逃,翻窗离开。 魏玘正要追,左膝却陡然一软,跪叩在地。 “子玉!”阿萝连忙去扶。 “你不要去了。”她道,“你跑不过他的。” 她目睹了二人打斗的全程,知道魏玘患处屡次受击、再难支撑行动。哪怕循着黑衣人的原路,也不可能追得上对方。 魏玘默不作声。 他放下短刀,由她搀扶,慢慢站起身来。 阿萝记着方才的情势,踮起足尖,凑往他喉头:“你受伤了吗?让我看……” 话语未尽,力道突兀袭来。 阿萝双颊一痛,不过瞬息,背脊撞上屏风。 魏玘站在她面前,捏紧她的脸,将她压在两臂之间,囚入逼仄的束缚中。 “小东西。”他咬牙切齿。 “那包辣椒粉,你本想用来对付我,是不是?” 阿萝闻言,身躯一颤。 他没说错。她确实是为防身,才特地找出这包辣椒粉、藏在袖里。只是后来,他没有再威胁她,她就将这件事忘在脑后。 她心虚,想低头,却被擒得无法动弹,只好别开双眸。 魏玘见她如此,冷笑一声。 早在辛朗未离时,他就发现她袖间似有异物,却只当是两族服饰不同。直到辣椒粉被她洒出,他才想起,二人初遇那晚,她曾穿过这身紫裙。 小妖女看似纯良,怎知胆子不小,敢对他耍心眼。 “对、对不起……” 少女声细如丝,打断了魏玘的思绪。 他冷视她,对上一双鹿眸——似是被人强行挪了回来,噙着半分愧疚、半分惧怕。 “我、我只是……太怕你了。” 阿萝忍着颤,凝向魏玘,将自己的想法点滴道明。 “你太凶了,一见面就掐我的脖子,我险些被你掐死了。我怕你要杀我,所以才这样的。可是后来,你与我说得多了,我就不那么怕你了。” “子玉,我知道,你不坏的。” 她字句真诚,口吻恳切,只差将真心剖给他看。 魏玘一时默然。 他垂眉,注视她,瞧见她眸底有淡光——那是他的影子,湿漉漉的一条,像自水里抽出来。 她的脸颊仍在他指下,柔软,战栗,仿佛白纸,能被他轻易揉皱。 魏玘终究松了手,转身走向竹桌。 阿萝缓过呼吸,提步去追他:“等等!” 魏玘没回头,径自坐往椅上。 阿萝赶来,仍惦念他潜在的伤势,凑近,道:“不要动,让我看看。” 魏玘并没有动,得以让阿萝确认他并未受伤。 她舒了口气,伸出一指,按住他喉间的凸起,道:“我不会治这里,幸好你没伤到。” 魏玘不语,看着她,眸底似有微火。 阿萝并未注意魏玘的眼神。她站起身,终于有心环视四周。 屋内凌乱,已辨不出从前模样——家具移位,竹篮坠地,巫绣剐裂,椅间与桌上满是剑痕,连她先前裁好的织金锦也掉在了地上。 阿萝又惊又急,拾起织金锦,只见丝缕残败、金线迸裂。 两串泪珠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听见抽噎,魏玘转目瞟她,凭动作与位置断出情况,啧了一声,道:“再给你一卷就是。” “来不及了。”阿萝边呜咽,边摇头,重复道,“来不及了。” 魏玘不耐,道:“就这么急?” 饶是在他回京之前,辛朗都不会再来,他也能在离去时将此事吩咐下去。不过是金贵的布匹罢了,凭他的权势,难道还会少了她吗? 阿萝不答话。 她抬手,往脸上抹,似是不愿再哭,泪水却没能止住。 魏玘抱臂,也不开口,只盯她。 那道细影在他眼中,紧绷着,颤抖着,像骤雨打过的藤萝,脆弱得不堪一折。 终于,阿萝慢慢回过头来。 “来不及了,子玉,你很快就要走了。” 她的泪闯入他的视野,而她的声音走向他的耳畔。 “我本想给你做个香囊,填些镇痛的药草,叫你在路上也好受些。可我做不了太快,哪怕满打满算、计上后日,今夜不开始,我也一定做不完的。” “织金锦由金缕织成,质地很硬,比寻常的织物都耐磨。你总是不顾自己的安危,若要做个香囊给你佩,就要好使一些,不要太容易坏。” 阿萝越说,压抑的别愁就越是浓郁。 抚养她的蒙蚩走了,不怕她的辛朗走了,告诉她外界之事的魏玘也要走了。所有能与她说话的人都被她弄丢了,而她甚至无法给他们一个礼物。 “我不应这样难过,我要、要高兴些。你走……你走是好事。我是盼着你好、好的,也想你往后都、都能好。对不起,我不该……” ——她不该哭的。 可哭字尚未落下,腕间忽然一紧。 不知何时,魏玘已来到近前,五指扣她手腕,拽着她转身就走。 他的力道很重,虎口紧锁腕骨,令人无法挣脱。 阿萝本也无心挣脱。她怔住,任由魏玘牵住,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二人走出竹屋,踏进院中。 明月高悬,云光淡薄如纱,投下亮白的清辉。 魏玘步伐开合,果断而决绝,一路拉着阿萝,将她带到围住小院的木栏之前。 阿萝尚未回神,懵懵懂懂。 魏玘松了手,不多作解释,只抬颌:“看。” 阿萝不解,透过泪眼,顺着魏玘的视线,向木栏外望去。 守卫正倒在地上。 阿萝惊,不禁掩唇:“他、他没……” “没死。”魏玘道。 守卫的胸膛仍在起伏——虽然微弱,但于他而言,并不难辨。 对今夜的一切,他早有预料。辛朗是巫疆少主,而他流落巫疆,假使太子党羽有心寻他踪迹,定会密切关注辛朗的动向。因此,辛朗既来,杀手必然紧随其后。 可惜他身上有伤,没能留下杀手、好好聊聊。 倒是这杀手不算蠢,只击晕守卫,并未害人性命,不会为太子带来麻烦。 思及此,魏玘不免看了阿萝一眼,无奈于她实在不够聪明,竟然优先担心守卫的安危,甚至完全忽略了一个对她分外有利的事实。 “现在没人能拦住你了。”他低声道。 阿萝一怔:“什么?” 魏玘默了片刻,道:“自己想。” 阿萝茫然,环视四周,试图读出魏玘的弦外之音,却只看见一动不动的守卫。 她记得这名守卫。他很高大,站在院外时,像一堵高耸的冷墙——而如今,他失去意识、晕厥在地,像一片凋零的落叶,毫无威慑力。 阿萝的心口突兀一紧。 她意识到了什么,转头望向魏玘,眸光错愕难抑。 魏玘没有看她,侧颜冷峻如初,双目平视前方,似在远眺,视线却并未聚焦。 他只道:“走吧。”
第11章 山外月 短短二字,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阿萝站在原地,再度向守卫的方向望去。 目之所及,不存人影,唯有木栏横斜、月色如泼、树影翕动——曾经的阻隔荡然无存,只需迈过不远处的院篱,她就能离开这里。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更是她幻想过数次的场景。 在阿萝身边,魏玘不露声色。 这件事,虽是他权势所及,但他原本无心干预。他只想,自己是此地的过客,不会在巫疆逗留太久,既然迟早要走,理当痛快利落。 可她分明无罪,只因祭司愚昧,方受无妄之灾,令他无法袖手旁观。 他已给出如此提示,哪怕她再是痴傻,也不应错失良机。 如魏玘所料,阿萝很快付诸行动。 她挪步,越靠越近,来到木栏前。不知何时,青蛇也游走出屋,紧跟她身后,似要与她一起闯过这形同虚设的屏障。 魏玘不动,凝视她,目光淡淡,刻过她纤小、瘦弱的背影。 阿萝攀上篱栏,向外探出半身。 随后,她仰颈,肩膀颤了一刹,便恢复平稳,像是深深吸过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我不能走。但这就够了。” 阿萝的声音很淡,像一片云,比晚风更缥缈。 “站在这里、向外看一看,就够了。” 她并未忘记,她的父亲告诫过她,一旦她离开院落,会为整个巫疆带来灾祸。 在书里,她曾读到,有万千巫人居住于巫疆。与他们相较,她形单影只、如此微渺——微渺到她愿意终生受困,以全旁人幸福。 而且…… 阿萝回眸,遥望双臂环胸、立于后方的男子。 二人相隔不远,却被月光横截两边。他位处清辉之下,而她身临树影之中。 纵有阴翳,魏玘依然看见,阿萝唇角上扬,双眸盈光。 “我还要照顾你呢。”她道。 “虽然你后日就要走了,但你伤势未愈,身旁离不了人的。” 阿萝转身,背手,走向魏玘。 她在他面前站定,仰首瞧他,认真道:“子玉,若是我就这样走了,你该怎么办呢?谁来照顾你?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魏玘不答话。 又一次,又在月下,他打量、审视、端详她。 她依然白皙,依然灵秀,依然娇憨。此时此刻,那双净澈、乌亮的杏眼凝视着他,仿若明泉,镌着二人共度的每一轮明日。 魏玘的手指按在上臂,愈发紧扣。 他转目,不再看她,只道:“你想清楚了?” 问声冷沉,字句如冰,气息间却滚烫沸热,如在火里拨弄。 “此时不走,自此之后,你就再也无法离开了。” 阿萝听罢,有些困惑,稍作思忖,又恍然。 守卫的昏厥只是一时,总归要醒来,且有过遇袭的遭遇,兴许会有更多人来看守她。如此看,今夜确实是她最后的机会。 虽然她不聪明,但这点道理,她不会不明白。 她只是决心未改。 阿萝抬眸,对上魏玘黢黑的眼瞳,口吻坚定:“我知道的。” 怕他仍不相信,她又道:“我要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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