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事实是,阿萝的成长远超魏玘预料。 她本就聪颖,又久伴他身侧、品尝他苦楚与艰难,已在日积月累的磨合里,锻出敏锐的嗅觉与朦胧的直感,能串联蛛丝马迹,揭开事物的全貌。 辛朗的出现,给了她醍醐灌顶的契机。 她自辛朗口中,听得了巫族真正的处境,便自然而然地,回想起魏玘曾经的所有行为。 人为封闭的车窗、不允外出的亲命、刻意接近的恶人、仆役们异样的目光……从前的一切升腾脑海,化作大掌,只差一点推力,就将扇往她脸上。 而那压垮她的力量,是魏玘不经意间的旧话。 那时,他向她解释秦陆之事,道是秦陆存心要将她引诱至太子手中,令太子寻得可乘之机。 他说——借由你巫族身份,向我发难。 至此,阿萝终于明白:她的存在,让魏玘的敌人有了攻击他的理由;他从前的营谋与忌讳,无一不是为自保而生。 对于魏玘,她不存任何一丝责怪。 她只怪她自己,因她是他的弱点、他的麻烦、他的累赘。 此时此刻,玄袍泪痕更湿—— 在魏玘的臂弯之中,阿萝颤抖着,泪水止不住地流淌,如困兽般瑟缩。 “所以……”她声音破碎,像风里的丝线,受委屈与悲恸拉扯,“为了、为了我的族人,也为了你,我才这样努力、这样努力地……” “想要巫族与越族,都过得更好一些。” 她攥紧五指,捏住锦袍的一面,在掌心团起皱褶,转瞬又松松地弥开。 “子玉,你知不知道?”她近乎呢喃,也哀楚而痛苦。 “我在乎我的族人,可我也在乎你。你说,这世上怎会有我这般贪心、这般愚蠢、这般幼稚的人?为什么……我哪一边都不想放弃?” 话音刚落,男人的手臂向内一收。 魏玘垂颈,吻上阿萝的耳际,动作虔诚而轻柔,啄取她战栗的耳廓。 “你已经成功了。”他沉声道。 有别于阿萝,他的声音稳重有力,试图摘去她所有的痛楚:“你不曾放弃任何一方,将你的族人与我都照顾得很好。” 阿萝抬腕,胡乱地抵触,按住魏玘的侧颜,将他向旁推开。 她的力道很轻,不为抗拒他,更像是为抗拒自己。 “是。瞧上去,我是成功了。”阿萝道 说着,她撑住他胸膛,摇摇晃晃地起了身,终于迎上凤眸的凝视。 在阿萝眼里,魏玘只看见破碎的星河。她凝望他,用一双同样曳动的泪眸,像是极勉力地、想拂开淡雾,却仍与他迢遥相隔。 她吸了吸鼻子,好像恢复寻常的平静:“若没有你……我还能成功吗?” 这显然是令人各执一词的问题。 阿萝并不在乎魏玘的答案。至少此刻,她已为自己盖棺定论。 许是酒意作祟,又许是这些念头久久积压,借着今日的月光与朦胧,她终于向无察的爱人尽数倾吐:“我做的这些事、所有事……” “有哪一件,不是像此刻这般,挂在你身上,重重地压着你?” 这句话,阿萝包含了许多,不仅仅局限于翼州,还包括二人身处上京时的过去。 她依然记得:在台山书院,学子们同她往来、攀谈,令她收获了书中所说的萍水之交;在肃王府,聂若山、周文成等人亲切地待她,教会她许多。 这些人,若没有魏玘的存在,恐怕今生都不会与她结识。 正如她施药之时,若没有堂堂肃王,迈出亲近巫族的第一步,又有谁愿意首开先河? 阿萝再度垂首,将自己缩成轻小的一团。 从来无忧无虑、烂漫天真的少女,本也有绵密细腻的一颗心,被世俗赋予了哀愁的能力,把苦楚悄悄藏在心头。 可她藏不住了。对着他,对她赤诚的爱人,她总是很难说谎的。 “为什么呢……” 又起的呜咽被阿萝堵在掌心,越发渺茫,近乎细不可闻。 “为什么……我依然在为你添麻烦?” ——这便是在说魏玘走后之事。 当时,魏玘饮药便离,只留阿萝等人继续施药。眼看肃王不在,一阵私语声低低掀起,嘈嘈切切,传入了阿萝的耳里。 话里话外,尽是对巫族的不满、对肃王的质疑。 对于如此情形,魏玘早有所料,但不甚在意。在决定帮助阿萝的那一刻,他已经作出选择,将无法认同他的百姓归置一边。 正因此,他才走得干脆,更料到辛朗要来寻他攀谈,全然不必久留。 饶是肃王殿下事无巨细、深谋远虑,也不曾料到——那些中伤他、非议他的恶语,无法动摇他分毫,却能刺得阿萝百孔千疮。 而今,往昔种种,皆化作鸩毒般的烈酒,辣得阿萝喉头喑哑。她挪动手指,想掩住面颊,只感到热泪奔淌,自她指间涓涓流过。 阿萝倒下了,瘫在魏玘的肩头。 她像凋败的桃枝,被醉意碾得七零八落。 魏玘没有动弹。 他能感觉到,有一方柔软、湿润的手掌,正在他脸上胡乱攀爬,摸过他鼻梁、嘴唇,向他喉头堪堪滑落,挂在他平整的襟领。 “子玉,你知不知道……” 这一次,阿萝想挤出个笑来,却只打了小小的酒嗝,就恹恹地熄灭了唇角。 “我好想、好想……快些长大,能堂堂正正地……” “站在你身边啊……”
第83章 长相守 这是一声悲婉的哀叹。 它尖细如针, 穿起绝望与希冀,织成阿萝的挣扎;它也沉重如鼓, 捶擂魏玘的神与魂, 令他胸膛震痛,悔愧奔流不休。 烛光摇曳。身影织叠成线,愈融愈深。 那只悬挂襟边、摇摇欲坠的小手,被男人攥入掌中, 舒开纤软的食指, 抵上滚烫的心口。 “阿萝……”魏玘嗓音低哑。 呼唤入耳, 少女微微一颤,不待他后话, 生生截断了他。 “不许说话。”呜咽声娇纵又肆意。 魏玘默然,只得收声。 下一刻,一阵微痒的触感抵达胸膛。 阿萝偎着他, 不曾抬头, 指尖却缓缓摩挲,在他心房描摹勾勒。她的动作亲昵而小心,像是温存, 又像是为自己的任性而道歉。 “子玉。”她吸了吸鼻子, 又道,“让我、静一静吧。” “用力地抱着我,什么也……不要说。” 魏玘一语未发。他拢臂,裹紧纤柔、娇小的姑娘,似要以此担起她心事的重量。 如火的灯霞之下, 交缠的气息点滴成冰。 慢慢地, 徘徊的指尖停驻了。 “都会……变好的。” 阿萝呢喃絮絮, 声音越发轻缈:“我要……振作起来……” 魏玘紧闭双唇, 没有回应。 他合眸,感受着怀里的身躯,伴随她渐息的颤抖,将胸膛的起伏压得极浅。 不知不觉中,醉后的少女安然入睡。 直至听见平稳的呼吸声,魏玘才睁眼,俯瞰身边人的睡颜。 只见阿萝眉眼贞淑,长睫低垂,朱唇合拢,神情平静而宁和,像无瑕的一香软玉。 所有的彷徨荡然无存。方才的经历仿佛错觉。 可魏玘很清楚,那不是错觉。 那是阿萝什袭而藏、独自承受的酸楚,因情而生,以责为骨。若没有今夜的酒意,她定会将其深深掩埋,不叫他知晓分毫。 魏玘的心头泛起侥幸,转瞬又被苦涩淹没。 他早就知道,阿萝看似瘦弱,却能扛起千钧的重担。但他并未想过,在她肩头的重担之中,竟也有源于他的一份。 这本该是令人欣喜的好事。 可他在做什么?为何从未察觉她的心绪? 魏玘偏首,靠向阿萝的颊侧,双唇贴上她耳际,轻柔得宛如朝圣。 他有许多话想说,可最终只落下一片静谧。 她已经醉了、睡了。不论他此刻说得再多,她都无法听见。况且,他知道她不会相信,除非他拿出证据,向她亲身证明。 从今往后,他还能拥抱她多久? 若他想将答案变为永远,他必须做得更多。 …… 阿萝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她变成了一片叶子,被人轻轻拈起,放往鹅绒之上。鹅绒柔软、厚重,将她包进滚滚的热浪,令她抗拒灼痛、又贪恋温暖。 梦醒之后,对于梦的结局,阿萝已记不清楚。 她睁开双眸,撞入洒落的明光,被亮得睫羽一颤,神智也缓缓苏醒。 微妙的疼痛爬上后颈。 阿萝眯起杏眸,感觉头脑昏沉,意识七零八落。 “簌。”似是纸张翻动声。 视线缓慢聚焦。她终于看清,面前的平棋由红木制成,刻有忍冬纹,模样精致而陌生。 显然,这里并不是简朴的后罩房。 阿萝一惊,连忙撑起半身,匆匆打量四下。 雕花木门、镂刻窗棂、黄花梨圆桌……眼前的景象有些熟悉。可她初醒不久,后首隐隐作痛,难以拼起残碎的记忆。 再看去,一道人影映入眼帘。 青袍男子单手持卷,坐于案前,凤眸低凝,似乎正在读书。 阿萝双肩一颤,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茫然取代了惊讶。一时间,她滞坐榻上,攥紧被褥,心间困惑如泉般乱涌。 发生何事?她为何会在传舍,又怎会睡在魏玘的榻上? 竟然没有半点印象。 她只记得,郑雁声昨夜来寻她,提了一壶桃花酿,道是为贺施药顺利、要与她共饮几杯。之后的事,她就完全记不清了。 正追忆时,魏玘的声音徐徐抛来—— “醒了?” 相较于阿萝,他镇定许多,说话时连头也未抬。 阿萝眨动杏眸,怔怔道:“醒了。” 魏玘若无其事,将书卷随意一扣、埋进案牍,这才转腕支颐,睨向阿萝。那双乌漆、漂亮的凤眸里,满是玩味与促狭。 “醒得迟了。” 听见这话,阿萝先是一怔,很快记起正事,抬眸看往窗外。 灼烈的日光直刺入目。时辰大抵已近晌午。 阿萝急了,连忙掀被下榻。 她惦记施药之事,将先前的顾虑丢到九霄云外,只想避瘟药需连服三日,今日睡过了辰时的施粥,不能再错过申正的一趟。 “子玉,我要回都尉府去了!” 她穿好鞋履,潦草抚平裙袂,顾不上解释,向屋外奔去。 “改日再与你细说!” 魏玘见状,也不拦她,只勾唇,轻轻笑了一声。 这声轻笑传入阿萝耳中,竟像羽毛似地,扫过她心尖,令她想起某些隐匿的念头。 阿萝停下脚步,扭头回望魏玘。 魏玘看见,她眸光闪烁,卷翘的长睫扇动着,樱唇也含咬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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