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听罢,垂眸不语,神情若有所思。 郑雁声也不催她,只等候,盼这一番话多少能开解她忧悒。 半晌过后,阿萝终于抬眸。 二人的视线再度交错。在那圆钝、清柔的杏眼里,尘般的淡雾消散了些许。 或许,想要迷惘彻底消散,还缺一点亲身经历。 “德卿,多谢你与我说这些。”阿萝柔声道,“我会好好思考的。只是稍后,我要出府一趟,当下得先去梳洗了。” “出府?”郑雁声讶道,“你已不必施药,还要去何处?” 阿萝道:“我要去孙府。” 她一顿,眸里柔波微漾,又添道:“那位辛朗少主……是我的兄长。他暂且借宿于孙府,我想去瞧瞧他的伤势。” “喔,那正——” 不以为意的话音戛然而止。 郑雁声瞠目结舌,愣在桌边,一时失了言语。 不过眨眼,她想起阿萝方才的反应,又回过神来,上下打量对方,神色难以置信。 说是兄妹,可二人的容貌与气质并不相似。阿萝生得净澈、清丽,一颦一笑宛如春水;辛朗则挺俊、雄迈,瞧着更为憨实。 而且,照这样看,面前的少女岂不是巫疆的公主了? 思及此,郑雁声反倒冷静下来,想阿萝所为确有王室气度,不禁腹诽魏玘便宜占尽。 巫疆今时臣服,将来却未尽可知;如与巫疆公主定情,自能取得巫疆支持,长远来看,对魏玘乃至整个大越,都利大于害。 不过,真让郑雁声在乎的,绝非阿萝的出身。 她轻咳一声,又拈起中断的话:“那正好。你近些来。” 阿萝不解,依言走近,便被人牵起小手,塞进了什么绵软光滑的东西。 ——竟是一方丝帕,绣有青青劲竹。 再抬眼看,只见郑雁声眼波含情,唇角扬翘,牵起盈盈笑靥。 她道:“听说表兄召集富室,聚于孙府中堂,此刻正在商议孤幼庄之事。既然他在,川连大抵也是跑不脱的。” “好阿萝,你帮帮忙,替我将这丝帕送给川连吧。” …… 更衣梳洗后,阿萝离开都尉府,前往孙府。 此间道径,她曾随孙家小厮走过一遭,记得还算清楚。 一路上,阿萝穿行街道,只见官兵、百姓径自忙碌,修葺受损房屋。不少灾民认出她来,向她投以目光,却无人对她恶语相向。 这令她多少有些不习惯,难以分辨视线背后的真意。 待阿萝抵达孙府,恰见小厮候于门边。 对方似乎早知她会来,向她躬身一礼,便领她迈入府门、向内走去。 阿萝跟随其后,穿行庭廊。 不知走了多久,视线尽头,终于出现一间明堂,与庭廊相连。雕花木门大开,足叫外界瞧清内里陈设,连带着椅上的丛丛人影。 魏玘、孙家阿翁、段明及多名学子等,均在其中。 更意外是,辛朗竟然也在。 众位正专注于议事。隐隐的对话声愈渐清晰。 二人走出庭廊,来到中堂之外。 小厮缄默,示意阿萝入内,却被她摇头谢绝,只得径自落礼告退。 说到底,阿萝终归不愿再让魏玘受累。她知道众人正在议事,索性挽起小手,默立檐下,一壁等待,一壁聆听身后传来的攀谈。 字句往来少顷,议事的内容逐渐明了。 诚如郑雁声所言,确是在说兴建孤幼庄的安排—— 先前,为助恤孤善举,孙老乡贤捐出庄子一座,以资孤幼庄选址。 那庄子位处山腰,与深林不过一墙之隔,本是为贺孙家大郎新婚而筑。谁知大郎不喜山林,孙老又无迁居意向,庄子也就闲置荒废。 正因此,如需取孙家庄子、为孤幼庄所用,需得事先清理修缮。 孤幼庄一事,乃首创义举,不属赈灾救荒之常项,而翼州官吏、燕南军等忙于赈济,不好另作调度,这才令魏玘召集众人、寻求帮助。 孙家庄子占地广阔,分为东、西两园。西园以楼阁、游廊、屋宅、厅堂等处为主,东园则以耕田、工坊、水池、东厨等处为主。 分配西园洒扫时,堂内响应积极,受学子、富室等认领下来。 可当差事转至东园,众人纷纷没了声音。 原是因为,东园杂草遍布,更是不知自何时起,盘踞了一条碗口粗的大蛇。 早先,有燕南军将士摸排孙家庄子,险些命丧蛇口。今晨时,魏玘亲身探查,并未亲眼所见,但也发现了一层褪下的干皮。 听到这里,阿萝并非不能理解众人的退缩。 她与阿莱为友,是因阿莱轻小,灵性又大于野性。让她和巨蛇作伴,她也会心生胆怯。更不必提众人的目的,是要赶走巨蛇,或将其捕杀。 只是,问题横亘此处,总归要人解决。 东西两园彼此相连,共成一庄。东园祸患不除,西园也难得安宁。 一时之间,空气默凝如冰。谁也没有开口。 就连阿萝这个堂外人,也低垂眼帘,盯住缎红的履尖,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一道男声横空出世—— “由外臣来吧。” 听出人身份,阿萝心神微凝,不禁旋身看去。 眼前只有一道红木墙。可莫名地,她竟自上头瞧出人迹,是高大、拙朴的态相。 墙那头,魏玘的声音沉冷如常:“请命无戏,少主三思而后行。” “殿下明鉴。”辛朗道,“捕猎野兽,乃我巫族所长。” “我族久居山林,熟悉野兽习性,专行围杀。随行外臣的几位近侍,均是冠绝族内的勇士与猎手。定能为此等善举尽绵薄之力。” 自荐落幕,无人应答,声息再陷凝滞。 片刻后,才听长指低低一叩,似是击打木案、以示应允。 “便依少主。”魏玘的声音随之而来,“清理东园之日,且由川连从旁辅佐。” “听凭殿下吩咐。”川连应声道。 阿萝听得对话,气息些微淤堵。她旋身,背对中堂,视线重回足尖,久久发不出声音。 安置过东园,便听议事终末。众人受允离去,稀稀落落地向堂外走来。 一道道人影自内贯出,与阿萝擦肩而过。其中几人或是学子,或是当地大户,甫一见她,先向她作揖致意,方才离去。 阿萝受宠若惊,连忙提裙回礼。 她边回着,心头边漫开一股奇异的感觉,稍稍冲淡了方才的淤堵。 ——直至辛朗迈步而来。 阿萝身子一滞,提裙的纤指顿时紧蜷。 不待她开口,辛朗也发现了她,眼里的惊讶显而易见。 很快,惊讶变为无措。他动唇,却并未作声,生生扼断半晌,才道:“你怎么来了?” 阿萝垂着头,小手揪住衣角。 她转眸,扫向辛朗周身,见他手掌缠布,慢慢就抿起双唇。 不知为何,自她听说辛朗帮忙施药起,他给她的感觉就与从前不同了。可具体有何区别,她也说不上来,只在心里描出朦胧的影子。 但有一点十分明晰——她似乎愿意试着去做辛朗的妹妹了。 “我来瞧你。”她道,“你的烫伤还好吗?” 听见烫伤,辛朗莫名心虚,不自觉地将患处藏往背后。 他温声道:“我没有大碍。” 阿萝细细嗯了一声,这才抬首看他,眸波清凌凌的。 “你非要去扫东园吗?”她道。 辛朗沉默须臾,终究点了点头,道:“是。” 昨日与魏玘分别后,他确实思考很多,也反省很多。其余暂且不论,只说改善族人处境,本就是他的责任,不应推到阿萝身上。 “与你一样,我也得做些什么。” “不一样。”阿萝轻声道,“我做的事并不危险。” 施药前,她记得辛朗看待两族关系的态度,故而不曾知会他。 但在此刻,她有些后悔。倘若当初,她事先知会他、唤他一道帮忙施药,他是不是就不必冒此风险,也能表露巫族善意? 他变了,变得和她更接近些,却并不令她欣喜。 面对阿萝的担忧,辛朗舒开眉宇,俊朴的面庞显出宽慰的笑容。 “放心,我很有经验。” “更何况……”他一顿,掀目望她,视线定定凝聚,“我还想看你一生胜意、平安顺遂。在那之前,我绝对不会出事。” ——这既是对自身性命的许诺,也是对守护胞妹的宣誓。 对于阿萝,辛朗始终感到亏欠,有心替自己、更替父母恕罪。他深谙自己并不聪明,更与魏玘相去甚远,只得跌跌撞撞地保护妹妹。 饶是叫魏玘来评议他,也难说他心意不诚。 阿萝虽然单纯,却心细如丝,又怎会察觉不到这真挚的血脉之情? 她并未抬头,仍垂睫,向辛朗勾了勾手指。 辛朗会意,缓缓挪动手臂,递出了包扎后的手掌。 阿萝接过,注目瞧去,指尖一点,落上他掌心的麻布,近乎轻无地抚动着。 这便是手足吗?她默默地想。 那股相同的血脉,如将两人串联起来,疼是一处疼,苦也是一处苦。如若不然,为何受伤的是他,她也会感到难过呢? 在这对素昧平生、遥遥相隔的兄妹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冰山似在悄悄融化。 “阿萝娘子,不必担心。” ——是川连的声音。 阿萝一惊,下意识缩回手,抹去睫边的泪水。 她抬眸,循声望去,只见川连来到近前,手中执着一柄未开的竹伞。 川连与辛朗交换目光,又与阿萝道:“依殿下吩咐,于少主清扫东园当日,我也会在旁协助,不会让少主有所闪失。” 阿萝吸了吸鼻子,被这句话稳下心神。 “多谢你,川连。”她道。 念出他名字,她又记起郑雁声的托付,便自怀里摸出那方丝帕,递予川连。 “请你收下这个。” 眼看此情此景,川连、辛朗皆是一讶。 阿萝见状,心知二人兴许有所误会,正要阐明内情,忽觉烈风倾卷。 有人疾行而来,大步流星,抵达她身侧。 尚不待她凝眸看去,一股力道猝然锢来,揽她进如锁的臂弯,令她贴向坚实的胸膛。 阿萝闪躲不及,只觉长影打落,拢她入阴翳之中。 下一刻,薄唇覆来。 烈阳走目,映照阿萝惊诧的眸瞳,勾出男人凤眸的线条——凌厉,飞翘,闭合,写满掠夺与侵占,藏起熊熊的酸意与怒焰。 魏玘舒张长指,扣住她后发,将她的气息含吞唇下。 川连与辛朗在旁,一时愣在原地。 周遭还有未离的富室与学子,被这情形夺了目光,惊得面红耳赤。 到底是川连更知事些,眼疾手快地开了竹伞,遮住贵主与阿萝,要为二人挡下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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