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州人尽皆知,孤幼庄选址于孙家山庄,背靠山林,庄内西园更是楼阁连绵、极易相燃。要想一举摧毁孤幼庄,最直接的法子就是火烧西园。 魏玘身负赈灾之职,行事需得公开,被迫位处劣势,与太子敌暗我明。 既然山雨欲来,何不佯装未察,主动露出破绽,引诱对方出手,再施瓮中捉鳖之计? 这场看似轻松的庆功宴,正是绝佳的诱饵。 燕南军常年驻山,军纪严明如铁,不会因区区斩蛇之事而开怀畅饮,遑论更受肃王警示。 除此之外,魏玘还吩咐宿卫,搬空西园楼阁,以免财物受损;又命人收集皮袋、溅筒等潜火器具,藏匿于西园趁手处,以便控制火情。 而今,所有的情形尽在掌控,与他设想如出一辙。 魏玘转目,眼风低睨,瞟向不远处一高一低的两道身影——直立的踩踏伏地的,将人手臂扭至身后,朝上生生一拽,力道毫不留情。 “咔。”骨裂之声格外清晰。 伴着男人凄厉的嚎叫,那条手臂好似脱力的棉花,轻飘飘地滑至地上。 魏玘勾唇,走向二人。 川连甫一见他,立时停了手。 “殿下。”说话归说话,足下的力道倒是踏得更实了。 魏玘颔首,睨了地上人一眼:“不招?” “是。”川连一顿,又诚恳道,“殿下稍安勿躁,他身上关节还有多处,总会说的。” 魏玘嗯了一声,扭头要走。 “等、等等!”颤抖的人声自后扑来,“肃王殿下,饶了我吧!我说,我全都说!” 男子疼得五官扭曲,不待魏玘作声,一股脑便倒了出来:“小、小人叫丁武,系在松香茶寮领了差事,要毁掉这翼州的孤幼庄……” 魏玘只停步,头也未回:“共有几人?” “共、共有两人。”丁武倒吸冷气,“殿下开恩,可、可否让他……我、我喘不过气……” 魏玘没有驳斥。川连会意,松了靴跟,又俯身,按住人脊骨。 丁武这便续道:“我、我们伪装成翼州的一对主仆,趁着众人回乡,混进来的。” 魏玘不语,看了负责此事的程令使一眼。他的目光凉而威仪,压得人满面羞愧、低下头来。 他又转开目光,道:“另一人身在何处?” “小人……不知。”丁武道。 魏玘眉峰一抬。 丁武惊恐,受他逼出泪涕,急道:“小人、小人当真不知!” “他与我共领差事,今夜却说有其它要做,叫我独自来放火……柴、柴荣这小子,我看他就是唯恐事发,才把我一人往火坑里推!” 提到柴字,闻言众人皆是一惊。魏玘的眸光更是冷色乍泛。 ——柴,乃是巫疆九寨的姓氏之一。 魏玘默了须臾,忽而生出极其不妙的预感,修长的五指越攥越紧。 “那柴荣长什么模样?”他的声音依然平静。 丁武一怔,不解其意,仍回道:“模、模样……他高大魁梧,脸儿长方,左眼有道疤痕。” “咯吱。” 魏玘那负于身后、青筋迸现的手,竟捏出了紧凑的一声响。 他双唇紧闭,陷入良久的凝滞与静默。 川连在旁,不知他所想何事,本欲发问,却听他先道:“程令使,将回城之人的籍册取来,供丁武指认柴荣。” “梁都尉,去请巫疆少主。事态紧急,务必从速。” 话到此处,他依然泰然自若、波澜不兴。 两人称是,依言领命告退。 魏玘再度没了声音,颀影立于月下,宛如一柄澹凉的脆刀。 川连侍立,等上须臾,便听他道:“川连。” “去找阿萝。”他嗓音发颤,像是再藏不住担忧与自责,压得极沉、极低,“阿萝出事了。” …… 不知昏睡多久,阿萝缓缓转醒。 她睁眼时朦朦胧胧,只觉天旋地转、乾坤颠倒,后颈与后首都疼得厉害,像被人重重捶打。 可隐约间,她知道那刀疤男子没有打她。 在她仅存不多的记忆里,她随刀疤男子离开都尉府,走向山上小路。小路起初还有火光,偶尔可见燕南军,却渐行渐黑,越发离了干道。 她发觉不对,拔腿要跑,反被人一把抓住、重重捂上口鼻。 之后,她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已是如今这般田地。 阿萝能感觉到,她是躺着的。好像躺在潮湿、泥泞的地上,稍一侧首,土腥味就钻入鼻腔。 她的口中塞着成团的棉布,压住舌头,令她无法言语;她的手腕与脚踝也硌得难受,应是被什么细物捆住,分毫动弹不得。 阿萝撑开双眸,慢慢夺回了缥缈的意识与视野。 在她眼前,一缕红光幽幽烧着。 那是一根火把,挂在黢黑的石壁间,照亮一方狭窄的洞穴。而她正像一件货物、一只待宰的羔羊,手脚被缚,躺在洞里的地上。 那人带她来了何处?他捆了她,又有什么目的? 阿萝不知道,更无暇思考。 四下无人。她强迫自己冷静,只有一个念头在心里打转。 ——逃。 不能被困在这里,更不能任人宰割。 她的袖间插着腰刀,是她离府前特意准备的,尚且可以派上用场。她摸索着,竭尽全力,摆弄别扭、绵软的手指,试图摘出刀柄。 可怕的静寂里,每一分努力都格外漫长。 阿萝咬紧口中的绵布,逼迫自己,将欲出的泪水堵回眸里。 终于,木柄轻轻掉落。她感到掌心微微一重,似是腰刀被她摘下、托于手中。 “簌簌。”洞外有人接近。 阿萝一惊,连忙攥紧木柄、推回袖里,作出若无其事的情态。 可她的身子发着颤,近乎本能,难以抑制——她做不到彻底的冷静,只能强压心神。 那人迎火而来,左眼的刀疤狰狞而凶恶。他走到她面前,蹲身而下,两臂搭在膝间,眯起双目瞧她,不知是否发觉她异样。 阿萝屏住呼吸,佯装不知。 顷刻后,那人笑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乍一听来,他似是以为她太过害怕、才会浑身发颤,并未觉察她心绪。 可阿萝来不及庆幸,便听他后话钻入耳骨,令人毛骨悚然—— “你说,我是该叫你辛萝,还是该叫你小妖女?”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蹈隙瑕 人声抛落。阿萝背脊一僵。 凉意倏而降临, 自指尖蹿往心脉,仿佛无形的巨手, 紧紧攫住她脏腑。 她听出来了:面前的男子对她了如指掌, 不仅知晓她王室血脉,还深谙那则灾星的箴言。 他到底是谁?为何会知晓这一切?究竟想利用她得到什么? 无数疑问翻涌脑内,凝练为鞭,狠狠笞打着她。 阿萝收紧五指, 剜入掌侧与刀柄, 借助刺骨的痛感, 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她忽然记起,在自台山返回上京的那一夜, 曾有巫王铁卫提剑而来,受她生父旨意,欲夺她性命, 对王室的污点斩草除根。 这名刀疤男子会否也是如此? 有了眉目, 阿萝心神渐稳。她眨眸,任泪水淌落,灌出两汪清明, 对上男子的视线。 男子咧嘴笑开, 向阿萝伸手,摘去她口中的布团。 阿萝的眸光纹丝不移。她喘了须臾,待到空气流入肺脏,才掷出第一句话—— “你是谁?” 她并没有喊救命,因为求救无用。 初醒后, 她观察周遭环境, 大致猜出自己位处青岩山上、洞穴之中。 青岩山雄奇巍峨, 密林复杂, 人迹更是寥寥无几。对方能将她绑来这里,约是熟悉地形,绕开了驻扎于山腰的燕南军。 倘若贸然呼救,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可能激怒对方、招来皮肉之苦。 既然如此,不如探明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壁与歹徒小心周旋,一壁伺机而动、尽力脱身。 听见阿萝的提问,男人搓动手掌,视线流连,赞许似地扫过她眉眼。 “果然是个好女郎。”他道。 他早就知道,阿萝不会主动呼救。 在他眼前,她娇弱、纤薄,泉似的双眸满溢清泪。可她的眼瞳亮得极了,萃着出奇的倔强与镇定,并非堪折的桃花,而是坚韧的芦苇。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能依据自身处境,作出最适宜的行动。 ——如今是,从前亦然。 男子露出满意的狞笑:“作为奖励,我让你听个明白。” 他起身,庞大的阴影霎时打落,剖白随之而来:“我叫柴荣,是曾经看守你的巫王铁卫。” 此话既出,阿萝暗道果然。 她心中波澜四起,回忆从前所读,飞快作出推断,想柴荣绑她,许是要像书里那般,以她为人质,向巫疆王室讨些好处。 可这样似乎也不对。身为巫王铁卫,柴荣应当清楚,巫王从来不在乎她,只想除她而后快。 阿萝思绪万千,一时不得其解。 尚不待她想出其它可能,先听柴荣朗声大笑、哂意尽显。 “别猜了。”他道,“我与巫王再无关联。” “我如今听命于大越的太子殿下,岂是巫王所能企及?你我说话时,那封写有神女神迹、妖女真相的密信,已在送回东宫的路上。” ——太子。妖女。东宫。 阿萝的耳畔嗡地一炸,冷静立时崩塌。 这名绑架她至此、知晓她灾星过往的男子,是魏玘敌人的手下,更撕开她与魏玘小心藏起的所有秘密,令其暴露于敌人眼中。 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错愕、惊慌与恐惧交织,拧成飓风,向阿萝席卷而过,剥夺她浑身的气力。 “咣当。” 腰刀脱出手指,掉落在地。 听见动静,柴荣眉头一挑,发现了阿萝身后的腰刀。 趁阿萝失神,他拾起小腰刀,握于手中观察,轻轻啧了一声:“想不到你还带着这个玩意。我就该自上而下……好好搜一搜你这副身子。” ——身子二字,刻意咬得极重。 柴荣扯动嘴角,可怖的刀疤因笑意而扭曲。 他握住腰刀,再度俯身,抓住阿萝的头发,将她自地上提至面前。 阿萝失魂落魄,一时无力反抗。她双眸无光,不愿瞧那令人厌恶的面庞,便低垂长睫,颤抖的泪珠顷刻滑落、碎成万缕千丝。 柴荣靠近她,见她容神凄楚,舔了舔干皱的嘴。 “你和肃王的事,不少人都瞧见了。” 他边说,游走的视线侵略不休:“看他对你万般疼爱的模样,想是早就破了你的身、被你这妖女伺候得爽利十足吧?” 未等阿萝回答,柴荣手臂前顶,让她靠上洞壁、与他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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