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玄策神色波澜不动,心里却为之气结,分明是她使了手段撩拨他,这会儿偏偏却不打算善后,岂有此理!他夜不能寐,凭什么她还想要高枕无忧? 他强迫自己把目光移开了,冷着脸,对长青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把书房里韩太冲的那幅百鸟图拿来。” 这当口,长青不敢多说一句废话,不多时,将一个卷轴取了过来。 秦玄策冷冷的,抬起下颌朝那边点了点:“去,那里,打开。” 象牙落地花罩隔断外间,有一张用于小憩的紫檀束腰罗汉榻,长约丈许。 长青过去,将那幅卷轴在罗汉榻上摊开,也只有这里才能放得下,那幅卷轴摊开后,足有一整张床榻那么长,尾梢还稍微垂下了一点。 阿檀眨巴着眼睛在旁边看着,一肚子纳闷。 秦玄策面无表情地看了阿檀一眼:“你,去,数数看那上面有几只鸟。” 长青使劲朝阿檀使眼色,眼睛都快抽筋了,可惜阿檀没看懂,她依言乖乖地走了过去。 看了一眼那幅画,她恍惚觉得有些眼花,不太敢相信,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再看,还是那样。 阿檀呆滞地转过头,一脸茫然地望着秦玄策:“几只鸟?” 秦玄策压抑着情绪,慢慢地道:“不错,问你呢,几只?数吧,数完告诉我。” 阿檀差点哭了:“数……数不出来呀,谁画的,这么许多鸟,害死人了。” 说是百鸟图,那上面的鸟绝对不止一百只,密密麻麻长长的一片,或盘旋于半空,或栖息在枝头,还有躲在山石后面的,露出一点小脑袋,形态各异,姿势万千,惟妙惟肖,仿佛在纸上啾啾啼鸣,下一刻就要齐齐振翅而出。 韩太冲者,翰林院掌院学士,当代丹青圣手,尤擅花鸟,艺极于神,长安各世家豪门多以太冲花鸟悬壁间,以示风雅,此为一时之盛,使得其人身价倍增,千金难求片羽。 可是阿檀不懂,这一大坨鸟雀看得她头晕眼花的,只恨这画师太闲,为何要画这么多。 秦玄策的声音此刻平静了下来,甚至微微地笑了一下:“数不出来就一直数,去吧。” 他睡不着,她也别想睡,今晚就一起耗着。 长青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奴仆们挑着灯恭敬地守在门外,丫鬟为秦玄策奉上了茶水,又弯着腰下去,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阿檀好无奈,委委屈屈地开始数:“一、二、三……” 秦玄策顺手拿了一本书,半倚在床头,好整以暇地听她数鸟。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 她的声音还是很好听的,比黄莺画眉应也不差分毫,娇娇啼鸣,还格外带了一点甜糯的尾音,叫人心软。 她数得那么认真,没注意到有人沉默地看着她。 鸟太多了,眼睛花了,她俯下身,几乎要趴到罗汉榻上,用手指比划着,一只一只地摸过去。她漂亮的眉头皱了起来,连小巧的嘴唇也不自觉地撅了起来,苦恼得不行,委屈得都要掉眼泪了,眼睛眨巴眨巴的,长长的睫毛上沾上了湿漉漉的痕迹。 秦玄策无端端地愉悦了起来,安静的,听着她的声音,身体里郁积的那股邪火似乎在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不知名的情绪,鼓鼓胀胀的、慢慢地塞进他的心里,只是这时候他还无从分辨那是什么。 “二百又零一、又零二、又零三……”阿檀在掖庭跟着老宫人学过算术,学得还算是好的,这会儿也不行了,她两只手都搬出来了,恨不得长出一百个手指掐着数。 秦玄策不动声色,继续看。 “二百又三十七……七?咦,这个半只怎么算……咦,不对,红的这只刚才数过了……啊,石头后面还藏着,刚才我到底数到哪了?” 阿檀数着数着,整个人开始混乱起来,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着,抬起头看了看秦玄策,又低头看了看百鸟图,再抬头看了看秦玄策,苦恼地求饶:“二爷,我数不出来。” 数不出来就对了。 秦玄策端着一脸冷肃的表情:“数不出来,今晚就不要睡。” 硬邦邦的,毫无转圜余地。 阿檀的眼眶红了,可怜巴巴地抽了一下鼻子,一滴泪珠从睫毛上掉了下来,她再傻也觉得不对了:“二爷在故意为难我。” “我是主子,你是丫鬟,我为难你,有何不可?”秦玄策容形高贵、气质凛冽,无论什么话从他口中说出来,都显得威严不容置疑。 阿檀气极,咬着嘴唇,瞪了秦玄策好几眼。 泪眼朦胧,娇柔可人,再怎么看,也是婉转妩媚的情态。 秦玄策又沉下了脸:“不要东张西望,快点,认真数。” 阿檀抽抽搭搭的,重新开始数:“一、二、三……” 可委屈了,声音都蔫巴了,带着一点颤,听得秦玄策又要发硬,他咬了咬牙,强迫自己低头看书。 那是一本老子的《道德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他随手翻了一页。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 无稽之谈,他心不在焉地想着,纵然先贤之语,也未必令人信服。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无意识地摩挲着指腹,手指似乎在发热。 微微地起了一点风,烛影有些摇曳,红烛的泪慢慢地流淌下来,然后凝固在烛台脚下。 不知过了多久,阿檀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然后一点一点地趋近于无,到最后听不见了。 秦玄策抬眼看去,她居然趴在罗汉榻上睡着了。 他气得差点笑了,放下书卷,走了过去。 重重地“哼”了一声。 阿檀睡得香香的,没醒,她的睫毛上还沾着泪,宛如花瓣上的露珠,将睎未睎。她方才匆忙被人传唤过来,也来不及好好收拾,鸦羽般的头发用木箸随便挽了个发髻,这会儿睡着了,发缕垂了下来,贴着雪白的脖子,显得纤柔又妩媚。 懒怠不堪、胆大妄为、不成体统,这样的婢子,该叫管事嬷嬷抓去打手心。 可是管事嬷嬷不在,奴仆们也都避在门外,这里静悄悄的,只有他。 秦玄策鬼使神差一般,伸出手去,拉了拉阿檀的头发。 发丝从他指尖滑走,柔软得如同云朵一般,飘忽不可捉摸。 阿檀“嘤”了一声,睫毛抖了抖,可是她太困了,还是没醒,可能是因为被人扰了清梦,有些生气了,还鼓起了腮帮子,嘟囔了两句什么。 “喂……”秦玄策屈起手指,敲了敲她的头。 她终于有反应了,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嘀咕了一句:“讨厌。”翻了个身,背对着秦玄策,继续睡。 人家说,心大的人,睡得特别好,这婢子的心,大约要比一头牛还大。 她有点冷了,蜷起了身子,那么一来,越发显得后面翘起,浑圆丰满,犹如蜜桃。 秦玄策看了一眼,脸黑了。 清晨的阳光淡淡的,落在罗汉榻前,并不刺眼,反而显得十分柔和。 阿檀醒了过来,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伸了伸腰肢。 身体一动,盖在身上的被子就滑了下来。 不,那并不是被子,而是一件大氅。 男人的大氅,它的主人大约格外高大,所以这大氅也特别宽大,把娇小玲珑的阿檀整个都罩了起来,就和被子也差不多。 阿檀生在宫里,自然是识货的,这是狐白裘大氅,毛深二寸,只取白狐腋下一片,只这一件大氅,就需几百只白狐,巧匠以天工补缀而成,看过去浑然一体,宝光莹莹。 难怪她睡得暖乎乎的,舒服极了。 大氅上面有着主人的味道,淡淡的松香,仿佛是在极高的崇山上,被太阳照耀过,明朗而热烈,还带着青涩的草木气息。阿檀曾经闻过这种味道,那是秦玄策的衣服。 阿檀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了,吓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几乎是跳了起来,“嗖”地从罗汉榻上蹦达下来。 站到地上,手里抓着那件大氅,她惊魂未定地张望了一下。 羞羞怯怯、偷偷摸摸、活似做贼。然后,这个做贼的,就正正地对上秦玄策的目光。 大将军腰杆挺得笔直,威严地坐在窗边桌案前,他今天穿着一袭宽袖圆领长袍,依旧是玄黑色,领口扣得紧紧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起,戴着紫金冠,显得格外凛然端庄,不可冒犯。 他正冷冷地看着她。 阿檀一看腿就软了,在那里要弯不弯的:“二、二、二爷……” 秦玄策居然对她笑了一下,连声音都是温和的:“昨晚睡得好吗?” 虽然大将军的面容生得十分英俊,但他这会儿笑起来显得真可怕。 “好、好……”可怜的阿檀吓得发抖,连声音都是嘤嘤嘤的像是在啜泣。 “对,很好。”秦玄策的目光差点要把阿檀戳死了,“你就在我眼皮底下睡了,睡得非常好,我唤你起来,你还敢说我‘讨厌’……” 他说到一半,倏然怒道,“我在和你说话,你站好,稳住,不许倒下去!” 阿檀吓得眼睛直冒金星,几乎晕厥过去,被秦玄策的一声断喝生生地给止住了,身子摇摇晃晃的,勉强保持着清醒,哽咽着求饶:“我、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她抽了一下鼻子,“二爷饶命、饶了我吧。” 她想起被打得半死的秦方赐和那个冯五郎,心里愈发惊恐,就像一只炸毛了小雏鸟,抖啊抖的,随便手指头戳戳就会“吧唧”倒下去。 秦玄策气得差点笑了,在她眼里,他是恶鬼修罗吗,吓成这样,那为何昨晚她居然敢在他面前酣然入睡,她这胆子,到底是大还是小? 秦玄策不想再继续这个奇怪的话题了,就怕下一刻阿檀就要仰倒在当场。 他屈起手指,在桌案上“笃笃”敲了两下,硬生生地拐了个方向:“几只鸟?” “呃?”阿檀瞪圆了眼睛。 “几只鸟?”秦玄策又问了一遍,语气已经不太好了。 阿檀一脸茫然地想了很久,然后僵硬地转过头,看了一眼罗汉榻,那幅百鸟图昨晚上被她压在身下,这会儿看过去皱巴巴的,边边都卷起来了。 他居然还在惦记这个? 阿檀心虚了,她才睡醒,刚刚又被吓了一下,脑子平日就不太灵光,这会儿更是乱成了浆糊,她绞尽脑汁,努力回想自己昨晚到底数了多少出来,支支吾吾地道:“嗯……五百……二十……四只。” “哦,数清楚了,五百二十四?”秦玄策挑了挑眉毛。 阿檀紧张地咬了咬嘴唇,心肝乱跳,头冒虚汗,那么乱糟糟的一大堆鸟,大约……应该……可能……没人数得清楚吧,反正她数过了,就是那么多,她这么想着,底气稍微足了一点,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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