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颂浑然不觉。 命人提起一旁盛放着冰水的水桶,将水尽数泼到宋濯身上。 血水顺着宋濯的衣襟,滴滴答答的落下。 水声回荡,秦颂试了试宋濯的鼻息,颇为忿忿道:“放心罢公主,他宋君洮现今还没死,你我有大把时日可以磋磨他。” 姚蓁听着他小人得志的腔调,胸臆中怒火更甚。 “——不过今日找你来,乃是因为旁的事。”他话音一转,语调忽然变得严肃,“公主,你走过来些。” 姚蓁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他距离宋濯极近。姚蓁现今所在的位置,只能勉强看到他俊逸的脸,她心中有些焦灼,想瞧一瞧宋濯身上的伤势,便依言走近一些。 待走近了,她才发现宋濯虽然陷入昏迷,但苍白的薄唇在翕动着。 屏息凝神地听了一阵,她听到他气若游丝地在唤:“……蓁蓁。” 姚蓁的鼻头霎时一酸,眼眶中又泛起了泪花。 她强忍着泪,掀起眼帘望向他,微微仰首。 视线里,是他被水淋湿的、苍白到几乎毫无生机的俊容。 她的心口一抽一抽的痛,想要伸手触碰一下他,拂拭掉他眉尖发梢垂着的水珠;或者只要让她碰一碰便好。 她知道宋濯心中,当如她此时心中所想。 可秦颂就在身旁站着,姚蓁明白,便是连这样简单的动作,她都无法做出。 她只能将心中的酸涩与心痛尽数敛去,将视线转向秦颂,淡漠地问:“让我前来,所为何事?” 她故意使自己的眉眼间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如她所愿,秦颂果真以为她不耐烦,笑了笑,温声道:“自然不是平白让公主来脏眼睛的。” 他看向宋濯:“宋濯先前中了蛊毒,公主知道吗?” 姚蓁怔了一下。 迟疑一瞬,摇头。 秦颂冷笑两声:“他先前同宋家老爷子做了笔交易,饮下了两盅蛊毒。这蛊毒原本当服用三副,怎知他饮第三盅时,恰好你假死放出的死讯传来。他本就是为了你才铤而走险地交易,第三盅蛊毒便没有饮,直到前几日才又被宋韫喂给他。” 姚蓁先前只知宋濯中了寒蛊毒,并不知其中具体的缘由,闻言拧眉道:“为了我?” 秦颂轻蔑地笑了两声:“是啊,不然还有谁能威胁到他?宋韫以他封锁宫城、妄图囚禁你为要挟,迫使他饮下蛊毒。宋濯遇事精明的很,唯独一触及同你有关的事便不再清醒,想也不想便饮了毒。啧啧,他何曾想到,我早就将消息透露给你了呢。” 姚蓁越听越不对:“宋韫是如何得知宋濯之事的?” 秦颂被她问的一愣,古怪的看她一眼,解释道:“世家根系庞大,势力盘综错节。他宋濯能做到的事,世家亦能做到,甚至做的比他还要严密。宋濯自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实则那段时日,世家早便拦截了四方各地传来的信件,将宋濯蒙在鼓里,利用他的弱点,耍的他团团转。” ——信件。 听见这两个字,姚蓁心中蓦地一紧,下意识地放缓鼻息。 秦颂此话说的模棱两可。 但姚蓁稍一思索,微微睁大双眼。 那些她始终想不通的执念,在这一瞬豁然开朗。 那些送往望京的信件,是被世家拦截的! 也就是说。 骊兰玦的信件,亦是被他们拦截,同宋濯并无干系。 秦颂冒险将信件给她,透露给她宋濯掌控宫城的讯息—— 想来是一场精心设计过的骗局。 姚蓁的思路空前的清晰。 在短短一瞬间,便想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宋濯的确作出封锁宫城之举,想将她困在身旁,这并不假。 可他从未动过害人之心,姚蓁也正是相信他的为人,才从未疑心过他的举止。 世家精准地找到他们二人的薄弱点,蓄意设计,将宋濯封锁宫城同世家拦截信件这两件事混淆,使他二人反目,继而利用她来制衡宋濯。 一直深埋在姚蓁的心底的疑云, 终于在这一刻拨云见月。 她懊恼又气氛,心中钝痛,望着面前伤痕累累的宋濯,几乎不能维持面上的平静,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秦颂极快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瞥她一眼,话音一转,风轻云淡的将方才的话抹去,啧啧感慨道:“他以为你死了之后,发了疯劲,处置了朝中同你作对过的许多人,疯狗一样不知疲倦,日夜勤勉政事。如今中了蛊毒还口口声声唤着你的名字,可见对公主你的执念,当真是极其深刻。” 姚蓁轻轻笑了一下,眼中泪花隐现。 这一声笑,是她发自肺腑的笑,落入秦颂耳中,则是饱含嘲讽的笑声。 他得意无比地踢了一脚锁着宋濯的锁链,跟着笑了两声。 而姚蓁忍着泪水看着面前的宋濯,听了秦颂轻飘飘的三言两语。 在一瞬间便想通宋濯那般做的深意。 她记得清清楚楚,她病重之时,宋濯允诺,如若她有事,他必定舍命相陪。 以宋濯对她的执念,他又怎会独活,定是打算尽快料理完琐事,好快些同她重逢。 宋濯知道她想要这天下安宁。 她想要,他便鞠躬尽瘁,凿出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 秦颂见她伫立着,良久没有动静,便自言自语嘟囔着:“他清理朝堂,对朝政的确有益。但朝中世家中人势力众多,他的举动动了世家共同的利益,世家协力同他作对,才造成现今这般混乱的局面。” 他啐了一声:“也是他活该!” 姚蓁听见他嘟嘟囔囔的一番话,心中微动:“你总是将你自己同世家分开,想来并不归属于世家一派?亦或是世家不曾接纳你?” 秦颂闻言,面色微变,神色有些不自然,再不肯多说半句,顿了顿,才抿着唇收敛了神情,转而道:“说的太多,浪费了许多时间,还是先以要事为紧吧。” 姚蓁若有所思地颔首。 秦颂道:“宋濯所中之蛊,又名‘真言蛊’,有子母二蛊。宋濯身上的是母蛊。此蛊顾名思义,毒性不大,不会伤人性命,但服用者遇见持有子蛊者,问则无所不言,否则将承受钻心之痛。宋韫欲利用此蛊从宋濯口中套话,怎知他无论怎样问,宋濯皆不肯同他吐露半个字,口中唯一说出的便是你的名字。”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囊来,递给姚蓁:“宋韫便让我带你来,试着让你持着子蛊向她套话。你试试吧。” 姚蓁接过子蛊,掌心霎时一片冰冷,极致的寒意冻得她的手失去知觉。 与此同时,她嗅到了一股刺鼻的、近似酒香的气味,一种阴森的恐惧忽地直击她的心底,缓缓蔓延。 秦颂见她僵住,连忙手忙脚乱地揪着穗子,将香囊提起,语速飞快地提醒道:“松手!不能直接触碰!” 姚蓁面色微变,点点头。 待手上的冷麻过去,她压下心中无名的恐慌,动作小心地提起那香囊。 “你们想让我问什么?”她道。 秦颂招招手。 守在暗处的暗卫上前来,低语一阵,秦颂听罢,对姚蓁道:“你且问一问他,传国玉玺在何处。” 姚蓁便提着香囊,看着静默如玉雕的宋濯,将此话重复一遍。 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落在宋濯身上,等待着他的回复。 水牢中静默一瞬。 日光从高窗中渗落,被窗格分割成一道一道的条纹,投落在宋濯身上,映亮他身上的斑驳,驱散了一息湿闷的气息。 另一种凝重的气氛缓缓弥漫开来。 宋濯始终未曾给予回应。 他长长的、浓黑的睫羽乖顺地垂落,有几缕长睫沾湿在一处。 他的眼形生的昳丽好看,阖着眼时,双眼皮的痕迹微微挑起,不似清醒时的凌厉。 安静地像是睡着了。 秦颂嘟囔道:“不应该啊……往先问他时,他尚且会唤你的名字,如今怎地一个字也不说肯说了,奇怪。” 闻言,姚蓁眼眸微动。 沉默一阵,暗卫道:“不对,事出反常必有妖,公主来了他反而不开口,许是因为我们在此。我们离远一些。” 无人注意的角落,姚蓁飞快地眨动了两下眼眸。 秦颂狐疑地打量宋濯一阵,同暗卫一起退至一旁。 姚蓁清了清嗓子,低低地唤了一句:“宋郎。” 她悄悄用贝齿啮咬着唇内,等着宋濯的回应。 光晕中,宋濯的睫羽颤抖起来,薄唇微微启动,从喉间溢出沙哑的,呢喃般的一声:“……蓁蓁。” 姚蓁忍着泪,轻轻颔首。 秦颂正在不远处盯他们,见宋濯有所回应,忙嚷嚷道:“快,公主,你快问他!” 姚蓁压下喉中的哽咽,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一遍。 宋濯却不肯再吱声,仿佛方才的低喃是他们的错觉。 姚蓁回眸,没什么情绪的看了秦颂一眼,冷声道:“劳驾。” 秦颂自知出言时机不对,紧抿双唇。 暗卫同他低声说了些什么。 二人踩着木桥,站到了宋濯视野察觉不到的对岸,隐在石墩后。 水牢中一片空旷。 宋濯望不见他们,他们自然也望不见宋濯。 脚步声远去后,姚蓁连忙握住宋濯被锁链拷住的手,感觉到他冰凉的体温后,眼泪再也按捺不住,从眼尾滑落,啪嗒一下滴落在宋濯的手背之上。 姚蓁死死地咬住唇,不让一丝哭声从唇间漏出,以免惊动不远处的秦颂等人。 缓了一阵,她低声轻唤:“宋濯?宋郎……” 尾音中不自觉地带着点哽咽的鼻音。 宋濯从喉中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许是怕她听不见,又动了动手指回应她。 姚蓁的眼泪落得更凶。她凶巴巴地看着他,哽咽道:“原以为你多聪明呢,如今看来,不过是个傻子,蠢死了!” 宋濯闷笑一声。 笑声牵动伤口,他又低咳两声,而后睁开粲若寒星的眼眸。 眼神一片清明,没有半分才醒来的混沌。 有一束日光恰好映落他的眼眸中,使他的目光缱绻又温柔,流漾着细碎的光晕。 而这双清冷昳丽的眼眸,褪去冷厉,此时正贪恋地望着她。 他低声道:“我无事。” 他一睁眼,眼神中的光芒映着俊容,周身那种了无生气的颓靡便驱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事一种清爽的气息,即使通身满是狼狈的血迹,仍遮不住他骨子里的矜贵气,瞧上去比先前的状况要好上许多。 姚蓁才不信他。 她没有反驳他,只是踮起脚尖,用指腹沾了一点他唇角沾着的血迹,放在他眼前,让他看。 宋濯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睫,挪开视线,淡声道:“皮肉之伤罢了,无甚要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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