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身影,在她眼中缓缓清晰起来。 宋濯眼睫低垂,眸色晦暗,面色冷肃。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眼看过来,眸色冷黑如玄冰。 姚蓁被他一看,眼中又氤氲出许多水色来。 宋濯眉心微蹙,嗓音微冷:“别哭。” 他惹了她,还这样凶。 姚蓁抿紧唇,怒气将泪意冲淡了些,冷着脸将他的手推开。 她用了些力气,手打在他的手上,发出一声脆响,在空旷的殿中格外清晰。 宋濯微怔,看向自己的手,旋即脸色变得极冷,眼神晦暗幽深,如同被搅乱的夜色。 姚蓁亦没料到会如此响,愣了一下,见他沉默不语,反而平静下来,不再怕他,泪亦缓缓止住。 宋濯居高临下,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姚蓁巴不得他走, 可她心中犹有顾虑,便问道:“明日还要检验功课么?” 宋濯足尖一顿:“再说。” 便离去了。 * 姚蓁独自一人在殿中坐着。 她得了空,心中惦念着自请受罚的秦颂,缓了一阵后,便去想着去秦颂的院子中寻他。 她去时,隐约有朗朗的读书声从秦颂的屋舍中传来。 离得近了,她辨认出,秦颂在诵读的是《诗经》中的《关雎》篇。 他声音如清风朗月,传入她耳中,姚蓁怔了怔,顿住脚步,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为何要诵读这个,是否是因为心有所悦之人? 婢女通报一声,将门推开。 姚蓁甩掉脑海中不合时宜的念头,双手交叠在小腹前,端着仪态走进去。 屋舍中几扇支摘窗大开,光线却不怎么明亮,姚蓁顿足在门前,目光找寻一阵,才发觉秦颂正坐在与门同侧的窗子前看书。 瞧见姚蓁,他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行礼。 姚蓁落座,与秦颂面对面地坐着。 她用余光悄悄看着秦颂。 他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衣裳,模样俊秀,面色温和,与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又抬手将堆叠在桌案上的书收拾整齐。 与他相处时,犹如清风伴身,姚蓁的心房霎时被那一阵清风鼓满。 侍女端上来一壶茶,秦颂拢着袖子为她倒了一杯,起身放在她身前,温和地笑笑:“殿下前来寻咏山,所为何事?” 顿了顿,他似想到什么,笑容僵了几分:“殿下不必自责,咏山确实犯了错,买话本子时,未能仔细看过,一时疏忽,才叫那些腌臜的东西污了殿下的眼。” 姚蓁与他独处之时并没有几次,此时正心跳怦然,长袖下拢在一处的手,渐渐交织在一处。 听见他这样说,姚蓁便越觉得愧对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垂下头,讷讷道:“对不住。” 秦颂眼眸弯起,含笑道:“殿下这样说,可就生疏了。” 他笑着看向姚蓁,眉头忽然皱起,迟疑道:“殿下的眼睛,为何这样红?” 他满面焦急,匆匆起身,欲上前看,待到临近姚蓁身侧,忽然顿住脚步,迟疑不敢前。 姚蓁察觉到他的迟疑,心中大抵明白了几分,对宋濯的埋怨又深了几分。 半晌,她叹息一声,眼睫垂落,道:“今日,被宋夫子训了。” “宋夫子……”秦颂喃喃,眉心皱的越发紧,“——你是说宋濯?你们二人不是……他为何要训你?” 姚蓁缓缓抬起眼眸,与秦颂对视。 她知晓昨日一事,秦颂必然会同旁人一般,误会她与宋濯的关系。 她又想到从前听闻的那些、有关她与宋濯的流言蜚语,以及落在她身上各种揣测、暧、昧的目光,内心翻涌着一团汹汹的浪潮。 往先,她是从来不屑于解释这些的。 然而此时她目露忧伤,缓缓摇头,轻声道:“不是的。” 秦颂:“什么?” 姚蓁眼波流转,缓声道:“昨日之事,并非如他所言。从前种种,亦是众口铄金。” 秦颂眉头皱起,又缓缓抚平。 便听尊贵清冷的公主,颤着声音质问:“秦公子怎么也如同那些人一般,信了那些流言?” 秦颂双唇翕张又合拢,脚下踟蹰,一会儿向前迈出半步,又不知所措地收回。 半晌,他用力摇头:“不是的殿下,不是的。只是君洮面色冷肃,不似玩笑,字字笃定,我便以为你二人有情……” 他眼眸慌乱地眨动一阵。 宋君洮,又是宋君洮。 姚蓁眼前,一会儿是他清冷自持、禁欲端方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他将她堵在墙角,炽热的手心按着她的腰。 她没由来的气短烦闷,手指扣住桌角,脱口而出:“那你可曾问过我?” 她声音骤然低下去:“琼林宴后,我曾差人送给公子一张信笺,此去已近期年,公子应已拆开看过……” 说到这里,她看向秦颂,目光哀哀,流露出几分真实情绪:“为何迟迟不曾予我回应?” 怎知,她的视线里,秦颂缓缓皱起眉头,眼中一片茫然:“什么信笺,咏山从未收到过公主的信笺。” 见他面色凝重,语调笃定,不似撒谎,姚蓁心中一咯噔。 她忽然抿紧双唇,一言不发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她要找姚蔑。 - 随姚蓁一同去秦颂院落的小侍女,被她远远落在身后。 公主长长的天水碧色裙裾,因为过快的步伐,漾出一道道波纹,犹如盛开的一朵素色菡萏。 她虽走得急,身形依旧稳,鬓边垂珠几乎没怎么摇动。 一入寝殿中,她便沉声要召姚蔑。 宫婢从未见过她面寒如冰,阴翳满眼的模样,忙不迭将姚蔑唤来。 姚蓁看着眼前惶惶的幼弟,面色稍缓了一些,抬手将殿门合拢。 她缓了一阵,至今胸口气息地起伏不再那么剧烈,才轻声问:“蔑儿,你可还记得,去年皇姐托你送的那张信笺?” 姚蔑点头,眼眸亮闪闪的:“当然记得哇!” 姚蓁心定了定,旋即又提起:“你将它送到何处去了?” 姚蔑道:“给宋哥哥了哇,皇姐自己说的,给宋郎。” 姚蓁呼吸一窒,身形晃了晃,扶住一旁的桌沿。 她尾音发颤,难以置信:“怎么送到宋濯那边去了,我那时不是说……说……” 姚蔑察觉到她神色不对,也跟着揪心起来,回忆一阵,道:“皇姐那时好似是饮了一些酒,轻声说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清;再问时,皇姐口中只喃喃着宋郎,我便送去宋哥哥处了……” 她们姊弟二人,轻声说着话,没注意到,殿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顿足在殿门外。 姚蓁身形踉跄,双手皆紧紧扣住桌角,好似丢了魂一般,又像大风中逆飞的蝴蝶,摇摇欲坠。 怨不得姚蔑会常常打趣她与宋濯,怨不得宋濯的态度会如此古怪,怨不得他会问她为何不叫他宋郎,怨不得期年以来,秦颂待她依旧疏离。 是她愚钝,这般多的古怪之处,她竟未能早些发觉! 她目中苍凉,半晌,喃喃道:“蔑儿,你可知,此颂郎,非彼宋郎。我心心念念的郎君,并非你所以为的那个。” 姚蔑目光追随着姚蓁,好似听懂了什么,又好似没听懂什么,愣了愣,瞳孔微缩,与姚蓁的目光撞上。 姚蓁紧抿着唇,轻阖双眸,睫羽颤动。 她低声道:“你且出去,让皇姐静一会儿。” 姚蔑应声退下,脚步声渐渐远去,推开殿门。 他脚步忽然一顿,似是倒退几步,带动一旁的灯架倒下,发出一声锐响。 姚蔑倒吸一口冷气:“宋……” 姚蓁蹙眉睁开眼,有些不耐道:“怎么了?”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殿门打开,一身苍青色衣着的宋濯,逆光站在门外,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浓长睫羽看向她,眼眸恍若一泓被搅动的深潭,深不见底。他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噬进去。 姚蓁脊背一寒。 便见他唇角缓缓扬起一点弧度,然而那双眼眸仍旧一片冷寂。 他盯着她,一步一步,缓缓靠近。 姚蓁下意识地想转身逃离,却似被他目光钉住一般,一动不能动。 宋濯停步在她面前。 温声道:“姚蓁。” “再说一遍,你的宋郎、你的心上郎君,是谁?”
第21章 交缠 “——是谁?” 他又沉声问了一遍, 尾音拖长,唇角勾起浅浅的笑意。 然而他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的温度,犹如冰下深渊, 望眼生寒,令人与之对视, 心悸不已。 他的声音落在姚蓁耳中,隐隐含着一点隐晦的阴暗情绪,震颤着她的耳膜, 犹如惊涛来临之前,海面上那短暂的平静;又似捕猎之前,猛兽收敛爪牙,短暂的潜伏。 姚蓁思绪一团混乱, 紧抿着唇,不应声, 有些受不住他身上过于冷冽的气息。 青年的身量颀长,肩背宽阔, 将她整个儿覆在他浓郁的影子之下。 她的视线里、五感中, 全是他的身影与气息,犹如细密的雨帘, 淅淅沥沥, 铺天盖地。 一旁姚蔑呆愣片刻,瞧向宋濯紧绷的脊背, 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危险气息,屏住鼻息,阔步上前护住皇姐。 宋濯温声道:“太子, 劳烦暂且回避。” 姚蔑顿了顿, 旋即又要上前。 宋濯偏着头看向他, 声音沉了几分,似是漫不经心道:“太子。” 姚蔑倏地止住脚步,对上他那双冷黑眼眸,鼻息一窒,竟鬼使神差一般,抬起的足陡然转了一个方向,走向殿外,甚至还体贴的将门阖紧。 宋濯的目光,复又落在姚蓁身上。 姚蓁已然回过神来,从最先的震惊中抽出心神,手指撑着黑漆面的桌案起身。 她步步避让:“为何问这个?” 宋濯步步紧随,闻言唇角微微上挑,低声重复她的话:“为何问这个。” 他冷嗤一声,陡然加快步伐,将她逼退至背倚雕花角柱。 姚蓁腰后猛地抵上冰凉的角柱,脚步一顿,转而欲绕过角柱。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她尚未来得及转身,便被人大力拽住手腕,那人微微用力,便将她拽回,掐着她纤细的腰,将她抵在角柱上。 姚蓁鸦青的发尾划出一道弧度,下一瞬肩膀重重磕上坚硬的角柱,身躯颤了颤,眉头霎时拧紧。 凹凸不平的花纹纹路,将她瘦削的肩背硌得生痛,又有些发麻。 宋濯捏着她的手腕,与她挨得极近。她斜斜倚着角柱,两人身躯之间,仅有半步距离。他一向喜穿冷色,今日穿了一身苍青衣袍,衣摆同她的水碧色裙裾纠缠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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