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姚添不再吵闹,但亦没有离去,命人搬来一张软榻,坐着守在帐门外。 浣竹没了法子,只好也守在帐门口,警惕他闯入。 傍晚时,浣竹正补着磨损的袖口,忽然听见帐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旋即是吵嚷的说话声传来。 内帐的姚蓁,闻声而出,拧着眉看向帐门外,轻声道:“出去看看。” 浣竹掀开帐帘,正好瞧见信王府来了几个人,紧紧围在姚添身边,其中一个一身轻铠,正伏在姚添耳边说着话,姚添听了一阵,脸上那副吊儿郎当的神色收起,脸色变得极差。 半晌,姚蓁听见他道:“好,我知晓了。” 浣竹与姚蓁对视一眼,掀开帐帘走出去。 姚添面色僵了一阵,瞧见她,眼神活泛了一些:“浣竹姑娘,让我见堂妹一面罢。” 浣竹没吭声,听见他继续道:“家中有急事,命我即刻赶回去。我保证只是见一面,说两句话,绝不多叨扰!” 浣竹踯躅一阵,听见帐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嗯”,才掀开帐帘。 姚蓁缓步走出来,看向他。 姚添脸上带着笑,目光却有些复杂,静默地看她一阵,缓声道:“早知道,就随那姓宋的一齐走了,省了被捉回去。” 他提到宋濯,姚蓁心头微动,轻抿红唇,没有接话。 姚添深深看她两眼,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堂妹,如若让你放弃皇室身份,不当这个公主,不再为天下耗神费力,恣意活在乡野之间,了结一生,你可愿意?” 姚蓁不知他何出此言。 但见他神色认真,她便垂下眼眸,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缓缓摇摇头。 “你为何不愿?” 姚蓁眼睫眨动两下,轻而坚定道:“是以,我既已为公主,食邑五国四十一州,便应为公主,竭我之所能,尽公主之责,纵使明日身死,亦当义无反顾,别无抉择。” 姚添怔了怔,旋即仰头大笑起来,连声赞叹:“好,好,好!” 姚蓁待他说完,又道:“若我以此问兄,兄当如何解?——兄可曾能放弃世子之位,恣意快/.活,享乐于世间?” 姚添面色骤然凝固,半晌,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我亦不能。” 姚蓁颔首:“这便是了。” 她不再说话,目光看向通往西面的路途。路途尽头,群山层叠,一轮血色残阳,正在缓缓湮没于层山之间。 姚添立在原地,注视着她,一动不动。 半晌,他嗤笑道:“是了。旁人皆道皇室富贵尊崇,怎知你我皆是……身不由己之人。” 姚蓁没应声。 他转身离去。 信王府的几个人,仍紧紧围在他身侧,犹如一道拧在一起的锁链,将他束缚着扯回王府。
第29章 驾崩 姚添说完那番有些奇怪的话, 继而离开后,营地便恢复了平静,好似从未掀起过波澜。 后来姚蓁回到帐中, 回忆一阵,觉得他似乎话中有话, 似乎谷欠借话外之音提醒她什么。仔细一想,又觉得是她想多了,姚添这样跋扈的人, 想来是觉得唬她有趣,离开前存心吓一吓她罢了。 如此又过了两日,营中粮草渐渐吃紧,姚蓁便又前去登门拜访农户, 用物件换来一些粮食。 回程时,路过一片有些熟悉的山林, 她忆起附近有绿萼梅,或许还有其余树木, 可以采摘一些花瓣回去, 混着面粉做一些鲜花饼,便叫住苑清与浣竹, 同他俩一齐入林中, 循着气味寻觅梅树。 好一会儿,三人终于找到了那株梅树, 然而脸上皆无喜色。 浣竹喃喃道:“……天爷呀。” 姚蓁微抿着唇,看向光秃秃的、只剩下一条躯干的树,从树底下堆积着的残枝败叶, 可以辨认出, 这就是那株绿梅。 她走上前去, 从枝条断裂处,看出明显的人为破坏痕迹。 ——显而易见,这株绿萼梅花枝尽断,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至于那人是谁…… 姚蓁看向一旁同样讶然的苑清,抿抿唇。 她忽然想起,秦颂给她簪的那朵绿梅,当晚便找不见了。彼时她以为是丢了,如今想来,总感觉处处可疑,脊背发凉。 浣竹觑着她的脸色,缓声道:“殿下,现今做什么?” 姚蓁道:“既然来了,那便在附近看看罢。” 三人便在山林中逛了一阵,倒也并非一无所获。天气渐渐暖和,灌丛中有活物出没,苑清猎到了两只野雉,揪着翅膀拎回营地。 他们回到营地时,时候已经不早,将近傍晚的饭点。 厨娘瞧见那两只野雉,喜笑颜开,吆喝着几个汉子帮忙杀鸡去毛,喜滋滋地煮了一大锅鸡汤。 姚蓁分到一大碗鸡汤,她坐在高坡上,耳畔是呼啸的山风,将鸡汤散发出的热气吹得散开又聚拢,香气四溢。 她一面一小口气一小口气吹凉鸡汤,一面思索着宋濯等人距朔方的距离。 算了一阵,得出他们应该快到了的结论,心神定了一些,小口抿着鸡汤喝。 浣竹递给她一张干饼,她撕下一半,自己留了一般,伴着鸡汤咀嚼着。 即使是身在荒郊,饥餐露食,她仍未失了公主的仪态,脊背挺得笔直,一举一动,皆有一种浣竹说不出来的风范。 腹中半饱,姚蓁便停止进食,将瓷碗放在小几上,目光怔忪,看向远处寥廓的天地。 天色渐沉,如血的残阳已经沉没在西山之后,沉黑天幕缀着稀疏的星子,缓缓升起。 浣竹亦很快用完餐,交叠着双手立在一旁。 姚蓁忽然转眸看向她:“浣竹,你过来一些。” 浣竹应声,小步挪移着朝她靠近。 姚蓁柔声道:“再过来一些,坐到我身边来。” 她坐在一张长长的软凳之上,如若浣竹坐在她身侧,两人将紧挨在一处。 浣竹有一些犹疑。 姚蓁目光澄澈,淡然平和地看着她。 浣竹抿抿唇,挨着她坐下了。 两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在岑静的夜色中,衣袂紧挨着。 浣竹有些紧张,不敢抬头看姚蓁,手指微微蜷缩,姚蓁似乎在思索什么,亦没再出声,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片刻后,她听见姚蓁轻声道:“浣竹,你可以同我谈谈,你所以为的宋濯是什么样子的吗。” 她侧过身子,眉眼清丽柔和,像是在期盼着浣竹的回复。 浣竹眨眨眼,搜刮着脑海中对于宋濯的印象,须臾,道:“宋相公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嗯……品性出尘脱俗、清冷端方,堪称我朝青年子弟之楷模,样貌亦是风华绝代。” 姚蓁听罢,睫羽轻轻颤动几下,道:“还有吗,只有这些吗?” 浣竹想了一阵,又吐出几个形容词来,然后摇摇头:“没了。” 姚蓁抬起一只手,不甚熟练的托着一侧脸颊,静默一阵,缓声道:“我曾经对他,也差不多只有这些印象。后来……” 她睫羽垂下来。 浣竹眨眨眼:“后来怎么啦?” 姚蓁鼻息急促了两分,抿抿唇:“后来,接触的多了,我对他多了解了几分——” 她说到这时,不远处的营地中,忽然一阵骚乱,旋即有一声尖锐嘶吼的马鸣声荡开,喧哗声四起。 姚蓁倏地噤声,站直身子,蹙眉眺望着那边,沉声问:“怎么回事?” 浣竹亦紧张地起身,一无所知地摇摇头。 篝火渐次燃起,将空旷的营地映照的宛如白昼。 姚蓁看见,几点细微的火光正朝自己快速挪移过来。 她拉住谷欠前去查看情况的浣竹,轻轻摇摇头,浣竹便停住脚步。 很快,那几点火光停在姚蓁身前。 姚蓁蹙着眉,借着明灭的火光,辨认着来人,瞳孔忽然微缩一下。 只见几名士兵举着火把,他们渐渐分开,一张出乎她意料的脸,缓缓出现在她眼前。 秦颂自浓重的黑暗中,缓步走出,风尘仆仆。 他发髻歪斜,衣袖磨损,满脸苦相。 瞧见姚蓁,他眼眶微红,低声道:“公主……予无用。” 姚蓁心中一紧,垂落的衣袖下,双手有些发抖。 她竭力稳住身形,缓声道:“你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秦颂缓声道:“朔方水患忽然严峻,灾情四起,闹了饥荒,渐渐聚集起一群流民,做一些烧杀抢掠的勾当。予与君洮至朔方城外驿站时,恰好撞见那群流民,不幸被其中一伙所俘,想方设法挣扎三日,才勉强脱身。” 姚蓁听到这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一边唤人为他更衣洗尘,一边细细打量着他,忽然发现不对之处,沉声问道:“你怎么不往朔方城走,转而费力回到这边?” 秦颂低垂着头颅:“予……唉,君洮他们尚未发现我被掳走,先行进城去了。予身上所有可以验明身份的公文、鱼袋,皆被他们搜刮去,又封锁了予进城之路,予无奈,只好沿路折返。再则……” 他声音中已有些哽咽,抬头飞速地看了姚蓁一眼,又垂下头去:“予忧心公主,恐公主来日前行汇合之时,亦为他们所骗,故而昼夜疾驰,赶回报讯……” 姚蓁听完他这一番话,已是百般感慨,叹息一声,命人将他带下去修整,自己又怔怔地站了一会儿。 待到山风猎猎拂过耳畔时,她才后知后觉回神,察觉到后背出了许多冷汗。 秦颂说话吞吞吐吐,她甫一听到,还以为……还以为整个队伍都出事了,骇得险些心跳骤停。 所幸,众人皆无恙。 ** 秦颂的到来,除却那晚将平静的营地搅动地有些混乱外,并未掀起多大的波澜。 他似乎受了一些轻伤,姚蓁无暇顾及,便指了个医师为他包扎。他一路骑来的马,亦受了些伤,险些被累死,苑清叹息着抚着马身,喂了马儿一些草药,浣竹亦忧心忡忡地喂了些水。 等姚蓁忙碌过后,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没有从前那样在意秦颂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怔了许久。最终,抿了抿唇,未思及到缘由,便归结于,最近过于忙碌了。 只是,她看着如今的秦颂,总觉得他不似当时,那个温和俊雅、谈笑风生,喜好几乎同自己如出一辙的郎君。 这一场漫漫路途,走了太久了,都将人磋磨的不成样子了。 - 即使宋濯临行前,将多半粮草留给他们,自己带领的队伍轻装简行。但如今粮草日渐消减,姚蓁清点着余数不多的粮草,意识到,他们是时候启程了。 与驻留的几名官员商议一阵后,他们权衡一阵,皆同意继续前行,先赶往百里外的通县整顿一番,不再在原地干耗着。 他们这一行人,不比宋濯一行人,随行的物件要多一些,行路前的准备要做的也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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