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蓁前往秦颂的帐子,知会了他,即将继续行路,秦颂应下,亦开始收拾自己的行装。 帘帐被挑起一点,姚蓁透过缝隙,静静看着秦颂忙碌的背影,隐约窥见,那时那个给自己递过来一张帕子的少年郎。 她的心中一片平和,沉默一阵,轻声道:“秦公子,多谢你。” 秦颂闻言,回过头来,眼中微微讶异,顿了顿,才含笑道:“谢我做甚么。” 姚蓁没有多言,抿唇一笑,示意他继续忙碌,便辞别了。 翌日,卯时末,整顿完毕的队伍启程,浩浩荡荡漫过半座矮山。 通县并不算太远,但路途有些颠簸,因而一行人行路缓慢了一些,至今天黑沉下来后,约莫酉时才到达通县边界。 姚蓁先前在山中营地,消息蔽塞。如今在通县城外,看着严加防守的城门,心道,许是通县亦得知了流民四窜的消息,城门外驻扎着的卫兵,明显比以往要多上许多。 她遣一人前去通报,那名文官翻身下马,行至卫兵长前,拿出文书,温声道:“我朝公主莅临城下,还望阁下通报知县,开门迎接。” 几十步外,姚蓁挑起一点马车车帘,注目着那边的动静。 怎知,那名兵长闻言后,面色古怪,偏头看了一眼姚蓁这边,接过文书随意翻了翻,疑问道:“我朝公主……是哪位公主?” 文官道:“陛下与皇后的嫡公主,容华公主殿下。” 那名文官的面色愈发古怪,细细看了看手中文书,与身旁人对视一眼,转而道:“你所说的陛下,莫不是和帝陛下?” 文官摸不清头脑,温声应:“是。” 他说完这一句,那兵长脸色变了变,将文书随意丢进他怀中,蔑笑道:“你还不知道吧,和帝已经驾崩,如今望京城掌权的乃是四王,什么容华公主华容公主的,吾等皆不用效命了。” 文官慌里慌张接住文书,闻言面色一变,脚底踉跄,惶惶看向姚蓁所在的方向。 姚蓁脑中“嗡”地一声,亦难以置信耳中所闻。
第30章 疑丛 马车车身蓦地轻晃一下, 姚蓁惨白着脸起身,双手紧紧扣着车壁,要走下马车去, 被浣竹拦下。 姚蓁惶惶与她对视,浣竹摇摇头, 缓步走过去,屈膝行礼,温声问道:“这位将军, 你莫不是弄错了,和帝陛下不过不惑之年,怎会忽然驾崩?” 兵长瞧她一眼,见她一个柔弱女子, 便放缓了一些态度:“这位姑娘,卑职等也是奉命行事, 和帝的确在几日前驾崩了。” 浣竹仍是难以置信,担忧地看向身后, 马车车帘颤巍巍地晃动。 “那现今又为何是四王掌权?” 她这般一问, 兵长一怔,旋即与身边耳语一阵, 面色古怪, 转而看向浣竹的脸,须臾, 才道:“京畿叛军攻城,望京蔽塞,民不聊生。陛下与骊后为保全城中万户百姓, 双双……自缢而亡。 “四王勤王驰援, 虽最终压制叛军, 然已无力回天;朝中又无太子在,故而轮流掌权。” 浣竹愣在原地。 忽然听得身后几声惊呼,她蓦地回头,见姚蓁已跳下马车来,天缥色的衣裙,被风鼓动的纷飞,犹如急笔挥就的水墨画。 她身量纤薄,立在风中,鬓边碎发颤舞,整个人颤巍巍地似一张宣纸,仿佛下一瞬便要被风卷去。 浣竹与她对视,还未开口,眼眶先红了。 她看着姚蓁端步走来。 公主的脸是苍白的,唇亦是白的,被风扬起的裙边亦是泛着白的。 她步子很慢,看似是为了维持端庄仪态,可浣竹目光落在她鬓边颤抖的步摇上,鼻头一片发涩,知晓她心中必然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浣竹疾步上前去,搀住她的臂弯,果然感觉到她衣袖遮掩下的身躯,正在微微颤抖。 姚蓁已走到那名兵长面前,脊背挺得笔直,眼帘缓缓掀起,与他对视。 四周一片岑静,有轻微的吸气声传来——那是有人抬头,看清了公主的面容。 姚蓁双手交叠在胸前,欠身一礼,兵长先是怔住,待反应过来后,双目圆睁着避开。 便见姚蓁抿抿唇,而后轻声问:“将军,你方才所言,当真?” 兵长道:“自然当真。” 姚蓁睫羽剧烈地颤了颤,旋即指甲扣紧衣袖边沿,浣竹感觉到她搭在身上的那只手,颤抖地愈发厉害。 半晌,姚蓁又缓声道:“将军,可否言说的具体一些?” 那兵长斜目看向她,沉默一阵,似乎是在回忆,然而摇头道:“山高路远,讯息传来已十分艰难,旁的卑职也不知晓了。” 不待姚蓁再说些什么,他阔步走开几步。 姚蓁的手仍在不住地抖动着,浣竹忧心地望她一眼,又望向四周各异的眼神。 ——他们眼中,尚且有一丝对皇室、对公主的敬畏。 然而也仅仅是一丝而已。 姚蓁察觉到四周的目光,静默一阵,面色肃了几分,沉声开口:“帝后虽崩逝,我大垚江山尚在,为何尔等,不听从本宫之命,为何不开城门?” 她环视四周:“欲谋逆不曾?” 此言一出,威仪万千,离她最近的浣竹不禁垂下头去。 四周亦是静默一片,有守城的士兵面色犹疑,似是有所动摇。 怎知,人群中蓦地传来一声冷嗤。 姚蓁放眼看去,是一名面覆轻铠,看不清面容的瘦高侍卫,隐约有几分眼熟。 他大声道:“国力衰竭,朝纲不稳,皇族荒/.淫/.无道,坐拥江山享乐,我等又为何要效命于你这般没甚么用的公主?!我本是望京人,父母为国效命,辗转移居边境,为西疆人所俘,一身骨头尽碎,至死未能阖目,然而你们呢!” 他猛然看向姚蓁,愤恨道:“皇城里正为尊贵的公主庆祝生辰,那场面可真真壮观,穷尽我等一生所闻!我父母惨死的消息上报,犹如石沉大海,无人问津。若不是世道尚有贤臣在,大垚,早就该覆灭了!” 他面色太过于凶恶,姚蓁脚底轻移,半晌才稳住身形。 不待她说些什么,便有人面色复杂地看着她,旋即轻声应和方才那人道:“公主,您只是投胎投的好了些,可我们的命亦是命,放您进城,后患无穷。——我们还想活着。” 姚蓁指甲紧紧扣着衣袖,一言不发。 她身后,一路随行的官员们面面相觑,即使知晓姚蓁一路随行,亦是十分艰辛,权衡一阵,却无人上前呵斥。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姚蓁钝钝地回头,苑清走过来,面色亦有些复杂,请她先行后退:“公主,且先回避,再想想其他办法。” 姚蓁看着他,睫羽颤动几下,心想,如若宋濯在此,会如何处理呢? 然而她不知道。 宋濯并不在这里。 姚蓁心中一片哀痛凄凉,转过身来,目光一一扫过眼前这些陌生的、熟悉的面容,只觉得他们忽远忽近,旋即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胸腔剧痛,只匆匆来得及攥住浣竹的臂膀,旋即呕出一口血来。 她眼前有些模糊,喉间腥甜,然而周围各种目光正盯着她,她强忍着不适,将那口血咽下,缓步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嘴角一线血丝滴落,姚蓁紧紧啮咬着下唇,疼痛感传来,生生将自己的神识拉回来几分。 一个王朝的倾覆,需要多久呢? 公主的螓首,微微仰起,步履端庄沉稳,行走在各色目光之中,面不改色。 ——仿佛这样行走着,她便是在御花园中闲庭漫步,抬起头来,便能看见满城灿烂的春光。 她竭力维持着姚氏皇族所剩寥寥无几的尊严,仿佛这样,她的父母未曾逝去,她仍是最受宠的那个公主。 然而被她纤长睫羽遮掩住的眼眸中,全然是一片灰蒙蒙的雾气。 她茫然了。 艰难行走到马车前,姚蓁轻阖了下双眼,扶住横木,漫无目的地看向四周,蓦地,与秦颂的目光相对。 他亦面色复杂地看着她,两人静默对视一阵,姚蓁颤着眼睫,睫羽渐渐湿润了。 她看见秦颂抿抿唇,忽然阔步走过来,与她擦肩而过,而后靠近城门。 秦颂从袖中掏出什么来,沉吸一口气,缓声道:“叫你们知府出来。” “宋家长子求见。” 姚蓁瞳仁一缩。 ** 直至入了城门,被知府恭恭敬敬安置在一处宅院,姚蓁的脑中仍旧嗡鸣不止。 她端坐着,眉心微蹙,耳畔回旋着秦颂的那一番话语:“……皇室不允入内,那望京宋氏的长子,祁知府总该见上一见罢。” 有人对视一阵,果然前去通报,交谈一阵,那知府竟真的恭恭敬敬将他们一行人请入城中了。 姚蓁百思不得其解。 谁人不知,宋相仅有一妻一子,宋氏长子乃是宋濯。他秦颂一个旁氏表亲,为何敢借他名讳冒充? 她心头团簇着疑云,隐隐察觉到一些什么,然而思绪太过混乱,犹如一团紧紧缠绕着一起的乱麻,她理不出一点头绪来。 再则秦颂不在这边,入知府宅中议事去了,她亦无法问他,便只好暂且放下。 静坐一阵,姚蓁只觉得身上乏力的紧,便褪去鞋袜,躺在榻上。 此时屋中无人,她的神情中才渐渐流露出几分脆弱之色,眼尾渐渐落下两行清泪来,渐渐打湿鬓角。 门扇被人轻轻叩动,继而浣竹推门而入,端着些饭食进门。 她掀起锦帘,一眼瞧见床榻上的姚蓁,正将自己蜷缩作一团,默不作声地流着泪,心中一痛。 姚蓁听见脚步声,木木地回头看她,眼尾与鼻尖皆哭的通红,原本红润的嘴唇上,此时干裂破皮。 她撑起身子,坐在榻上,半晌,曲起膝盖,双手环膝,将自己的侧脸贴在膝上,柔顺的发丝微微荡漾,将她整个儿人裹住。 “浣竹。”浣竹听见她轻声道,话语中有浓重的鼻音,“父皇母后薨逝了,我……我没有父皇母后了。” 茫然艰难的说完这一句,她才像是恍然大悟了什么一般,崩溃地哭出声。 浣竹心中酸涩,将瓷碗放在床头小几旁,走到床前,手足无措一阵,俯身拍了拍公主纤薄的脊背。 姚蓁抬起头,下颌尖上犹挂着泪珠,用一双水色朦胧的眼眸,看着她,眼泪落得越发凶,片刻后,才止住了一些泪,才缓声道:“浣竹,我是不是很没用。” 浣竹用力摇头:“不是,公主……是这世间最好的公主。” 姚蓁鼻尖猛然一酸,膝行着扑入她怀中,与她相拥。 半晌,姚蓁的心绪才平定一些,松开她,坐正身子,低声道:“将苑清叫来,我有事问他。” 浣竹应声出门,不一会儿将苑清唤来。 隔着一道锦帘,姚蓁极快地用帕子拭净脸上泪,将自己收拾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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