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本就是多疑的性子,心雷大作。 四万兵马到底是如何被裴安策反,他心头早有了猜忌,裴安再有本事,人远在襄州不可能同朝廷的人密谋,定有一人在牵线...... 一日之内,连遭了无数背叛,皇帝只觉一股凉意扫上后背,四面八方都藏着暗刀子在对着他,哪儿都不安全。 皇后说话时一直看着王恩,什么意思,很明白了。 是王恩? 不可能,他是跟着自己多年的亲信,可正因为是亲信,皇后说得那些话,除了他,便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劝他派兵,蛊惑他杀百姓,让他失了民心,回忆起之前他替自己出的那些主意,如今一看,确实个个都是将他推下深渊的馊主意...... 皇帝眼色慢慢起了变化。 连他也背叛了自己? 王恩怎么也没想到皇后会咬他一口,待反应过来,觉得简直是荒谬,“娘娘这话是何意?”转头又看向皇帝,“奴才对陛下赤胆忠肝,天地可鉴,陛下比任何人都清楚。” 皇帝眯着眼睛,却不吭声。 他这一迟疑,王恩一脸错愕,陛下是不相信他?不由痛声唤道,“陛下!” 皇帝稍微有些动摇。 皇后又一笑,“陛下要逃就尽快逃吧,晚一点渡口的船只,说不定就没了,想走也走不成了。” 王恩脸色终于变了,抬头惊慌地道,“陛下,娘娘疯了,万不可听信她的挑拨啊......” 皇帝自来疑心重,做任何事情都喜欢前瞻后顾,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早在北军攻入襄州之时,便让人做了两手准备。 江陵是南国地势最好的都城,可当年他为何没有选在江陵定都,便是担心有今日。 临安身后靠海子,一出事,他还能逃。 这事他只告诉了王恩,也只有王恩知道,皇帝死死地盯着王恩,嘴角的一块皮肉眼见地抽搐。 好啊,好得很。 “他裴安给了你们什么!要你们个个都对朕忘恩负义,谋逆背叛!”皇帝气得浑身发抖,完全听不进王恩的求饶声。 身后的架子上摆着一把剑,称为钦天剑,是当年皇帝登基之时,自己令人打造的一把铁剑。 当初他对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将此剑悬挂在勤政殿,以此来警醒自己,勤政爱民,不再让百姓饱受战乱之苦,要同众臣子携手治理天下。 此时皇帝找不出东西泄愤,上前取了下来,走到王恩跟前,一剑刺进了他胸膛。 背叛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都得死。 王恩疼得说不出话来,蜷缩着身子,到死都不瞑目,吃力地抓住胸口被血染红的铁剑,抬头看着皇帝,满眼悲痛,“陛下,奴才跟着陛下从天府到临安,死里逃生,这条命都是陛下的,奴才怎可能背叛您,当,当心皇后......” 人死前,其言也真,那样的神色,终究让皇帝清醒了,皇帝眼前一黑,怒声吼道,“皇后!” 皇后冷静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没有反驳,没有辩解,冲皇帝一笑,“臣妾在。” 皇帝见不得她这副态度,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睛一闭,倒退几步,手里的剑也松开,一时竟气得失了语,捂住心口,直呼,“来了,来人!废,废后,将这疯婆子,给朕押下去!” 身边的太监早就吓软了腿,半天都站不起来。 皇帝又大呼,“钱统领呢!人呢!” 皇后不慌不忙,走到王恩跟前,“十年前,是你王恩一剑杀了我奶娘,今日你也算是自食其果,一辈子伺候这么个主子,到头来,死在了他的疑心病下,你不冤。” 太监上前来拧她的胳膊,皇后也不挣扎,抬起头突然对着门外大声道,“看吧,这就是你们的陛下,一句挑拨,即便是身边的亲信,也能说杀就杀,今日是他王恩,明日就是你们。” 皇帝狐疑地看着她,心头一跳,这才想起今儿自个儿宣召来的百官,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脚步缓缓地往门口走去。 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一声,“天子失德!斩忠臣,屠百姓,抢臣妻,霸民妇,德不配位!臣请陛下退位!” “闭嘴,给朕闭嘴!”皇帝一脚提开门,门外百官乌泱泱地跪了一片,齐声道:“天子失德,德不配位!请陛下退位!” 反了,都反了。 “来了,来人!”皇帝抓住一个太监的衣襟,直推搡,“快,快去,叫钱统领,叫禁军,护驾!” 太监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底下的百官继续道,“天子失德,德不配位!请陛下退位!” 皇帝怒不可恕,可没东西再砸,当下脱了脚上的靴子,砸向人群,“一群乌合之众,平日里你们干的缺德事还少了?如今敢来指摘朕了,朕是真龙天子,你们有什么资格让朕退位!” “什么真龙天子,当初若非裴国公将你赵涛接回临安,哪有你今日,可你赵涛猪狗不如,竟然做出那般龌龊之事,侮辱裴夫人,谋害裴国公,此等罪孽,天理难容!” “天理难容!” “昏君退位!” 从古至今,哪个朝代,会有百官求逼宫退位的阵势。 皇帝到底是被这众人推墙的气势震骇到,心底生了恐惧,回头突然又抓了皇后过来,切齿问她,“你在干什么?你告诉朕你在谋划些什么,你是不是已经投靠了裴安?”皇帝痛声问她,“你是想让朕死啊,朕死了,你就能好了,你就能开心了?他一个商户,值得你如此惦记,你跟了他多少年,跟了朕多少年?朕同你夫妻十年,连太子都拴不住你的心?!” 他生性多疑,自私自利,哪里明白何为感情。 “陛下说得对,夫妻一体,荣辱与共,可陛下忘了,同我先拜堂成亲的不是陛下,是我的夫君,张治!要说荣辱与共,当也是我同我夫君,我被陛下囚禁十年,能撑到如今,便是为了今日,我从未忘记过我的夫君,也从未忘记过自己是如何进的宫。” 皇后看着他眼里腾升出来的愤怒,目露怜悯,“像陛下这样的人,这辈子就适合一个人过,别再想拉我入皇陵了,我会活得好好的,太子也会......”皇后凄然一笑,“不,他不是太子,他是我和夫君的儿,名叫添儿。” 若说适才一波一波的意外为惊雷,如今这道,便是将皇帝当场轰得焦黑。 太子,不是他的? 之前种种画面,从皇帝脑子里闪过,原来如此...... 不是王恩,是皇后。 不,她不配为皇后,她就是个毒妇!皇帝耳朵一阵轰鸣,转头扫去,底下臣子交头接耳,乱哄哄一片,每一个人都在嘲笑他。 他踉跄几步,掐住皇后脖子的手用了力气,这回是真心要杀了她,“朕先送你走,违乱皇室血脉,到了阴曹地府,下十八层地狱。” 他手上的劲儿使了一半,救兵终于来了,钱统领和禁军行色匆匆赶了过来。 “陛下,宫中混入了贼子,少夫人被带走了。” “陛下,众多百姓围堵在城门口,要陛下交出少夫人。” “陛下,裴大人的人马,已过了建康。” 完了,彻底完了。 来不及了。 恐惧一起来,也顾不上杀人了,皇帝手上猛然松了力,他姓赵,这天下是赵家的,留得青山在,总有一日他还会东山再起。 他早就准备好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宝印他都放在了船上藏好了,等到避过这一阵,跟前的这些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护驾!”皇帝连鞋子都忘了捡,让禁军护送,从勤政殿出来,一路到了东南门,上了提前备好的马车。 坐在马车内,皇帝心头的恐慌还未平复下来,身后突然一群人追杀了上来。 马车外一片刀剑声,这样的经历,莫名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同样是被贼子追杀,深埋在心的恐惧再次被拉了出来,皇帝一脸惊慌。 登船!只要登了船就安全了,皇帝揭开帘子,不断地催道,“快,再快点!” 马车到了渡口,天色已经蒙了一层黑纱,他备好的十艘大船,就停在滔滔海面上,雄伟壮观,人力财力都在。 皇帝匆匆地从马车上下来,早年逃命留下来的经验,也不需要谁搀扶,动作麻利干脆,直往船上奔走。 才走了几步,跟前突然被一群人堵住,赵涛心头一跳,急忙转过身,身后也一样,四面八方全是人,齐齐围过来,将他瓮中捉鳖。 皇帝脸色一变,又见前面亮起了一道火把,光亮站在最跟前的人脸上,还没等皇帝反应过来,芸娘一笑,轻声问,“陛下,要去哪儿?” 裴家少夫人,她倒是真出来了。 裴安回来了?! 皇帝一阵恐慌,只呼‘护驾。护驾!’,可寥寥十几个禁军对着身旁数不清的贼子,犹如以卵击石。 禁军护在他跟前,不敢轻易乱动。 “陛下要走?能逃去哪儿呢,海上凶险,漂泊下去也不知道能飘到哪儿,若是没找到个靠岸的地方,岂不是死路一条。”芸娘声音平缓,“陛下还是留在临安吧。” 一个女人,她哪里来的底气留人,皇帝冲着周围的人怒斥道,“朕是皇帝,你们身为子民,就该保护朕,同朕马首是瞻,而不是跟着乱臣贼子造反!” 皇帝说完,周围的人不但没动,还点亮了手中的火把,个个朝他往来,脸上尽是讽刺之意。 反了,都反了。 “叛贼!都是叛贼!”皇帝颓败地往后一退,指着芸娘,“你姓王,王家乃大儒之后,从不会做出背叛君主之事,你也不怕玷污了你王家世世代代效忠君主的门楣?” 芸娘面色不动,声音清朗地道,“一代君主,被人人讨伐,不是造反,是平反。” 到了这一步他还没想明白? “陛下怪臣子不忠,怪百姓不认主,可陛下又做了什么?陛下乃一国之君,不忧百姓之苦,任由外邦欺辱,一心同臣子玩弄心术,总觉得所有人都在算计你,陛下已经坐在了高位上,谁又能算计你,若是个明君,人人都能等到公正,将士能等到该有的封赏,子民的冤屈有处可诉,谁又会放着好日子不过,反动明君圣主呢?” “当年我父亲王戎迁接替顾家军,驻守邓州,杀敌无数,拼死守住南国防线,可陛下是如何待他的?” 芸娘高声道,“是陛下故意泄露情报给北人,让北人将他们堵死在山谷之中,因为陛下认为只有他死了,北人才能泄愤,才能拿出条件同其谈和。”芸娘哽了哽,道,“我父亲,还有万千将士,不是死在敌人的手上,而是死在了自己皇帝的手上,至今,陛下心头可曾有过半分不安和愧疚?”芸娘冷冷一笑,“当是没有的,陛下只会以为他们该死,你想着若不是他们要杀敌,说不定还能多太平两年,我也不指望能从陛下这里讨一个公道,你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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