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涉还是在她发顶揉了揉。 真不该看她昨夜在榻上哭得可怜,就答应让她去牢里看姜莺,平白惹来猜忌,真是得不偿失。 可真是该罚。 他心里在想今夜该如何惩罚她,嘴上却只是笑道:“我给嫂嫂带了蜀地的云酥糖,嫂嫂尝尝。” 姜窈摇头,她猜不透他的心思,只觉得自己是与虎谋皮,必定不得善终,更不敢吃他的糖了。 前有为掐着脖子灌药的事,后有姜莺在狱中暴亡,她看着晶莹剔透的蜜糖,心里却有些犯怵。 “嫂嫂怎么对我如此防备?嫂嫂对我不放心,不如将这糖直接扔了罢。” 姜窈是遇过饥荒,挨过饿的。 成宁四年,江东遇上霜灾,颗粒无收,京城缺粮。 能逃荒的都出城逃荒了,她师父年纪大,跑不动了,她就留在寺中陪着师父。 为了让师父吃上一口饭,她几乎走遍了长安城所有的高门大户,头都磕破了皮,才讨来一碗粥。 那时候她还和师父开玩笑,说要是她饿死了,就用她的肉煮粥吃,说不定能让寺中剩下的僧尼熬过灾年。 这么多年来,她从不浪费粮食。 糖这种东西,在这些年战乱时对她而言也是种稀罕物。 让她扔掉,她又不舍得,只好悻悻收下。 夜晚的凉意沁入肌骨,姜窈受了些寒,太阳穴又开始一阵阵钝痛。 她嫌汤药苦涩,还加了人血,悄悄停了几日的药,没想到不过几天就犯病了。 裴涉顺势将她揽进怀里,“怎么不喝药?” “我不想喝了,生死皆是命数,强求不得。你也不必再为我取血。” 她仿佛一直如此淡漠,十几岁的时候,在罔极寺和师父相依为命。 寺中每日香客不断,所求无非功名、子嗣、长命百岁。 她听倦了,什么都不想求了。 挨过饿,吃过苦,富贵也享过,皇后也做过,等侄儿入了学,她也就没什么牵挂了,还吃这劳什子药做什么。 一辈子都是为别人活的,为了父母兄长,为了夫君,为了百姓,总归不是为了自己。 “嫂嫂怎么了,为何今日心存怨气?” “姜莺一死,且不说天下人如何议论,我这个做姐姐的,能高兴到哪里去?” 裴涉微怔,有片刻的不解。 皇兄死的时候,他可是极快慰的。 “嫂嫂怨我?我刚从益州回来,嫂嫂不问我平安,反而质问起我来。” 姜窈按着太阳穴,微微喘息,才偷偷停了几日药,身子就衰弱到这个地步,难不成以后都离不了他了。 “张嘴。” 姜窈听见他这句话,尚未反应过来,唇瓣便被人堵住。 又是那股熟悉的血腥气。 他惩罚似的寻到她的软舌,咬了一口。 姜窈吃痛,挣扎起来。 裴涉将她牢牢按在怀里。 他瞥见排水的御沟里残存着黑色的药汁。 原来嫂嫂将药倒掉了。 嫂嫂惯会逞强,得让她再没力气逞强,软软地伏在他怀里才好。 嫂嫂二十有二了,心思却单纯,白纸一般,正好能盛下他满心的恶念。 十几岁时觊觎皇嫂,只是见不得世间有这般干净的人,心存歹念,想拉她入深渊。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去比较,为何她会念着皇兄那样懦弱无能的人,对他却处处提防。 占了她的身,却未能占了的她的心。 裴涉松开她时,她才注意到他左手上缠着纱布。 方才的种种猜忌瞬间被打断,她问道:“你受伤了?” “是为嫂嫂取血时割伤的。” 伤口的确是为她取血时割的,只是下手刻意重了几分,不然怎么能叫她注意到呢? 他的话可戳中姜窈的软肋,她愧疚不已,“我,我给你上药。” 裴涉轻笑,“嫂嫂不请我进去吗?” 姜窈忙侧身让开,“快进来。” 一进内殿,姜窈就翻箱倒柜去找伤药,在箱底找到了一只白瓷瓶,是她用剩下的伤药。 她握着小小的瓷瓶,拔下瓶塞,嗅了嗅。 裴涉坐在屏风外的矮榻上,身影映在那扇描金山水屏风上。 姜窈的脚步顿了顿,犹豫了一霎,才绕过屏风走出去。 另一边,裴涉右手在几案上轻叩,与她步子的节奏一致,轻微的叩击声被雨水掩埋。 姜窈行至他面前,俯下身,小心地解开他手上纱布。 伤口略深,皮肉几乎外翻,血已经止住。 姜窈心软,这时候再也不忍心责怪他,专注地给他上药,一手握着药瓶,一手捧着他盘踞着伤疤的手。 她爱胡思乱想,不禁将他的手和自己的手对比起来。 她也干过烧火做饭、挑水洗衣的粗活,可手上也只有关节处留了些茧子。 他的手指节修长,青筋清晰可见,大小伤疤遍布,都是沙场上留下的。 他割手取血,自己却将药全倒了。 姜窈低着头,垂下的发梢扫过他掌心,白净的脸在灯下如玉一般。 她这几日没好好吃药,腰又瘦了些,单薄得可怜。 他指尖微动,姜窈以为他是疼了,在他伤口处吹了几下,“我给你吹吹。” 可他是觉得痒,不是伤口痒,而是心痒。
第20章 袖弩 “嫂嫂,我离开长安多日,不曾与嫂嫂……” 裴涉贴在她耳畔,压低了声音。 姜窈听到最后,双颊漫上红潮。 她捏紧药瓶,垂下头去,长睫轻颤。 捡来的那只猫儿本来窝在榻边睡觉,被他们的声音吵醒,舔了舔爪子,伸了个懒腰。 姜窈唤它过来,猫儿嗅到裴涉的气息,立即警觉起来,飞快地从半开的窗牖中钻了出去。 这下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雨声淅淅沥沥,敲打檐上青瓦,让人不自觉放松警惕。 姜窈想问要何时才能还清她欠下的债,可又不敢问,心里想了许多次,话到嘴边都咽了下去。 她这几日偷偷停了药,瞧着虚弱许多,身上也乏力,疲于应付,只好旁敲侧击:“二郎年岁也不小了,该娶妻生子了。” 她不是个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之人,天生就没那颗七窍玲珑心,想了许久,一开口,意图就暴露出来。 裴涉也不意外,低笑一声,“不如嫂嫂做我的王妃,倒也省去诸多麻烦事。” 姜窈着实吓了一跳,一时没拿稳,瓷瓶从手里掉落,“二郎,慎言!” 裴涉接住瓷瓶,他还只说了一半,嫂嫂就吓成这样。 做他的王妃有什么意思,做他的皇后才好。 至于生儿育女,绵延子嗣,他一个寡情之人,也没什么兴致。 但嫂嫂腹中必须要有他们二人的孩子,她心肠软,若是有了孩子,就会乖乖待在他身边。 姜窈无所适从,弯腰去够他手里药瓶。 他垂眸望着她,眼中野心昭昭。 她指尖碰到瓷瓶的刹那,裴涉扣住她的腕子,唤了声“嫂嫂”。 姜窈抬头也不是,低头也不是,红着脸问道:“你……不是受伤了?” “嫂嫂,我伤的是手。” 他扯过姜窈的手,指腹在她手心逡巡。 姜窈常年提笔写字,指节处结着一层薄茧,他不疾不徐地一处处摩挲,仿佛要将她身上每一寸地方都熟记。 为了等待时机,他蛰伏多年,虽与皇嫂见过几面,却只知她样貌,知她厚重反复的朱红色冠服,不知她衣衫尽褪的样子,不知她情动时的勾人模样。 这些都得百倍千倍补偿回来才行。 外面下着雨,猫儿躲在窗下,团成球接着睡觉。 不多时,窗缝中飘荡出一丝轻声的斥责,“二郎,你,莫要……胡闹。” 猫儿又被惊醒,慵懒地从地上爬起来,可庑廊外雨势不小,它也精明,知道不能出去,于是又缩回了窗下。 这场阴雨将天色压得暗沉,看不出时辰。 时间过得极为缓慢,不知过了多久,无力的娇啼声再次传出,“二郎,我、我实在是困倦,且放我一回罢。” 猫儿知趣地挪到了拐角处趴下,才安心睡下。 —— 禁苑 骤雨初歇,云层中透出一线日光,像是将天撕开了个口子。 今日起身后,她直接来了禁苑。 昨日裴涉同她说,明日他在禁苑等她。 那时候姜窈累得不行,迷迷糊糊听他这么说,却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掌心还灼烧似的疼,她已经仔仔细细涂了药。 禁苑中树木繁多,四季常青,秋日里也一片苍翠。 裴涉正在练箭,手中弓如满月,日光在他侧脸上染上一层浅淡的金光,驱尽了眉目间寒意。 临近正午,日头渐盛,有些刺眼,姜窈抬手遮了遮。 她踩在荒芜的衰草丛中,柳色石榴裙掠过低矮浅草,沾上了残留的露水。 裴涉放出手中羽箭,放下玄铁弓,捡起放在树下的袖弩交给姜窈。 姜窈犹疑着接过,“这是……” “袖弩。” “二郎有心了。” 姜窈出身将门,却因为自幼身子不好被拘在深宅大院里,没碰过弓马,摆弄时一不小心射出一支短箭,扎在了不远处的柏树上。 “嫂嫂,我教你。”裴涉握住她的手,顺势一带,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 姜窈恍惚片刻,由着他握住自己的手,对准靶心。 这只袖弩做工精巧,用的是上等的沉香木,衔接处浇了铸铁,连上面镌刻的纹样都是她喜欢的凤尾兰,最末端刻着一个“窈”字,显然是费了许多心思的。 她心里更内疚了,他领兵在外,还趁闲暇时做了这只袖弩。 可她却一直猜疑他。 她有时候心软的过头,只要别人对她有一份真心,就将什么新仇旧怨全忘了,恨不能剖出真心以待。 裴涉亦看出了皇嫂的猜疑,但他此时还游刃有余,自信有这个本事拿捏她。 皇嫂大抵一辈子也不会发现与她同榻多日的人是害死她夫君的凶手。 “嫂嫂会骑马吗?过几日秋猎我带你骑马。” 姜窈摇头,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长安郊外的罔极寺,根本用不着骑马。 比罔极寺更远的地方,她一生都不会有机会涉足。 江山辽阔,但留给她的栖身之地只有窄小的慈宁宫。 若细算起来,皇宫里人心险恶,不得片刻喘息,不能算得上家,姜家已没有她的亲人,也不是她的家了。 她自己都未发现,其实她心里孤独得很,渴望真心如同久居暗室之人期许光明。 裴涉岂会不知嫂嫂心中所想,他天生寡情,但长于伪装,这么多年官场浮沉,哄骗人心的把戏烂熟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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