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厌恶。 少时一无所有,父兄连他的命都想夺走。 他费了一番周折,不知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多少次,才走到今日。 故而最忌恨有人惦记他的东西。 动手的都是他手下的人,手法娴熟。 他不用用手,只是坐在不远处,唇角噙着一丝笑意,冷漠中夹杂着一丝邪性,在那张俊美却锐利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和谐,像是只披着皮囊的恶鬼。 惨叫声仿佛随着流淌的鲜血一起渗入地面,融进了弥漫的血腥气中。 裴煦深黑的瞳眸中,血光四溅,活生生的人被一根根断掉手指,剥开皮肉,剜出白骨,变成一滩连形状血淋淋的肉。 他年岁尚小,受不了刺|激,晕了过去。 没过多久便被人用冰水泼醒,一睁眼便又是比无间地狱还要骇人的惨状。 刺目的猩红在一片寂静中晕开,扎进他几乎涣散的瞳仁中。 “不要,不要死。”他口中疯魔一般念叨着。 许久未开口的裴涉此刻站了起来,他身上未曾沾染这边的血腥,玄色的衣袍整整齐齐,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他是不会让裴煦现在就死的,他精明得很,皇嫂求他是因为她这个没用的继子,若真杀了裴煦,以皇嫂的性子,宁死也不会从他。 皇嫂只是瞧着柔弱,其实性子极烈,要是碰到了她的底线,她能以命相搏。 多周旋一些时日也无妨,既等了许多年,就不差这一时。 总归这些账都替皇嫂记下了,来日到了榻上,一并让她偿还。 —— 裴煦半天不见踪迹,姜窈命人在慈宁宫附近搜了一遍,到了日暮时分还是没有裴煦的消息,她实在是担心,和青泥一起出了慈宁宫,打算亲自去找。 刚出慈宁宫,远远就看见金吾卫统领带人将裴煦送过来。 裴煦像是睡着了,被一名侍卫背着。 姜窈忙迎上去,“煦儿怎么了?你在哪找到他的?” “在宣政殿后的凝碧池里,殿下失足跌进了池子里。” “怎会如此?” 那几名侍卫将裴煦送到了东宫显德殿,太医署当值的几名医正急匆匆赶过来,为他诊治。 裴煦与成宁帝一样,自幼身子便不好,每每染病,总得一年半载才能痊愈。 看那几名太医愈发沉重的神色,姜窈当真是怕极了。 成宁帝驾崩前,也是这般景象,太医跪了一地,却没一个人能治得了他的病。 他原先身子也孱弱,但每日喝药,精心调养着,倒也无甚大碍。 可一入夏,就没来由地突发恶疾,一病不起,太医署的太医全都束手无策,她就那么看着自己的丈夫病得形容枯槁,骨瘦如柴,到最后只能气息奄奄地躺在榻上,连话也说不出来。 她连二十二岁的生辰还未过,身边的亲人就已经所剩寥寥了。 母亲在她七岁那年就病故了,父亲和大哥皆战死沙场,以身殉国,家中只剩小侄子姜誉和她还有些血脉关系。 养了三载的继子如今也不省人事,这世上仿佛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 她念了多年的经,吃了多年的素,心地虔诚,从无恶念,到头来还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她而去。 刚做皇后时,她以为自己身为国母,能渡天下苍生,今日她才明白,她连自己也渡不了。 众生皆苦,她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她替裴煦掖好被子,蹙着眉,目不转睛地盯着裴煦,仿佛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他的魂儿就会被索命的无常鬼勾走。 滚烫的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她却咬着牙,拼命忍住,硬生生将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忍了回去。 她骨子里要强,若非痛苦到了极点,绝不会在外人面前哭。 夫君死前也叮嘱过她,要她提防裴涉。 成宁帝有心剪除他的党羽,却难以撼动他分毫,最终只能抱憾而终。 叛乱初起时,成宁帝不愿见裴涉势力壮大,并未起用他,短短一月的时间,叛军连破六城,自幽州攻入东都,直逼潼关。 万般无奈之下,成宁帝封裴涉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当时因为忌惮他,只让他领朔方、河北、河东、平卢四地节度都使,不敢将兵权全权交付于他。 他封地划在辽东,手下本就有数万铁骑,早就是成宁帝的心腹大患。 可任命的诏书送到辽东,裴涉谎称常年征战,一身伤病,不愿受封,以此威胁成宁帝。 几番推辞下来,战况愈发紧急,朝中无人可堪大用,成宁帝只好退让,由他节制天下兵马,待来日叛乱平定再做打算。 谁知战火刚刚平息,成宁帝就一病不起,留下几句遗言,便驾鹤西去。 姜窈心里惧怕他,就更不敢在他面前示弱。 指尖掐着掌心,忍了半天。 眼泪是忍住没掉下来,可她清瘦的双肩却轻轻颤抖,让竭力掩藏的脆弱无处遁形。 “皇嫂放心,他死不了。” 裴煦可是用来要挟寡嫂的筹码,怎么会让他这么轻易死了呢? 他只是吓疯了而已。 姜窈红着眼睛,到了崩溃的边缘,反而麻木了。 她没听清裴涉的话,更没看见裴涉在她身后含笑盯着她。 皇嫂那些没用的亲人,终于又少了一个。 什么夫君,继子,都只会拖累她。 她身边只有他一人就够了。 他年少时几乎没怎么见过女人,皇嫂是他第一个仔细瞧过的女人。 姜窈彼时正在寺中修行,救下他时,已是及笄的少女,性情冲淡,气若幽兰,枝头白梅一般,暗香盈盈。 这支娇弱的白梅,卷着香气钻入他年少时每一个疯狂的梦境,被浓烈的欲望蹂|躏,碾碎,零落一地。
第6章 夜雨 裴煦的几名贴身侍婢给他喂了汤药,过了半个时辰,他便不再说胡话了。 姜窈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坐在榻边守着裴煦。 她十岁那年就被继母赶出家门,大哥又远在边关,没有音信,她只好栖身寺庙,敲钟念佛。 因为自己当年受继母苛待,深知其苦,抚养裴涉三载,她倾注了许多心血,慈爱至深。 太医署的医正嘱咐她,裴煦的病,需要静养,她不敢出声,只静静望着他。 丈夫和兄长都已亡故,她原先还能指望着这个继子,如今他昏迷不醒,她连最后的指望也没了。 裴涉注视着他的皇嫂,她骨架小,身量纤细,单薄的脊背在白色的衣料下轻轻颤抖。 几名宫婢按医正的吩咐,撤掉了几盏灯。 殿内更昏暗了,烛火的光晕透过白玉的灯罩,被削减了几分,朦朦胧胧。 烛光将裴涉的身影投射在地面上,但他高大,那影子便悄然落在了他可怜的嫂嫂身上,他往前一步,黑影就将她完全笼罩。 放置好了烛台,宫婢悉数退了出去。 适才一直欲言又止的青泥将一方小小的纸包递给姜窈,外面的纸已经被水打湿。 “娘娘,这是从殿下怀里发现的。” 姜窈打开纸包,里面的粉末沾了水,结成了块。 她不知这是何物。 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姜窈怔了怔,“这是……” 裴涉神色未变,眼底笑意却已若隐若现,装模做样捻了一些粉末在指尖,“是□□啊,嫂嫂。” “煦儿他,”姜窈像是被人扼住了脖颈一样,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后半句,“要害我?” 三年的养育之恩自然比不上他同生母的情分,她也不是今日才知道。 她心里是信的,可她嘴上不愿意承认。 “无凭无据的,谁知这□□是从哪来的,二郎这么说,便是要离间我们母子的情分了。”她的话勉强还算有理,可声音已如拨乱的弦,颤抖声根本隐藏不住。 “皇嫂毕竟与我相处甚少,与我不亲近,宁愿信这个便宜儿子,也不愿信我,只是千万要小心,别将自己折进去。” “裴煦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想必皇嫂心中有数,不需本王多言。”他的目光落在姜窈的手腕上,那圈齿痕至今还未愈合。 姜窈回头望着昏迷不醒的裴煦,方才一直压抑的泪水忽然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她不是不知道裴煦与她不是一条心,只是她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歹毒的心肠。 为了后宫和气,她一向隐忍,处处退让,宽和待人,可到头来,连自己养了三年的儿子都要害她。 她在罔极寺吃斋念佛多年,寻常女儿家最娇俏可爱的年岁,她在寺中与青灯古佛为伴,心地比常人柔软恬淡,不争不抢,从无害人之心。 旁人害她,她都不在乎,可抚养了三年的儿子也要害她。 短短几日,她好似坠入一场无休止的噩梦,梦里只有她一人,徒劳无果地挣扎着。 她咬着唇瓣,努力忍住不哭,将淡粉的唇瓣咬破了,渗出细小的血丝。 裴涉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早已洞悉人心,皇嫂那点故作坚强的伪装被他锐利的目光撕得粉碎,内里是脆弱如新生的皮肉,“想哭便哭,皇嫂何必拿我当外人?” 姜窈背过身,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因为灌入了空气剧烈起伏,“赵医正说了,煦儿需要静养,不能大声喧哗。” 她声音极低,一听便知在极力隐忍。 做了三年的皇后,她习惯端着那副稳重从容的架子,即便浑身是伤,也要拼命遮掩起来,不示于他人。 这三年她一直做得很好,后宫纷争,前朝动荡,她也是安安静静,从容不迫,像是金雕玉琢的神像,藏在澹澹香雾后,雍容华贵,悲悯众生。 可这次她实在控制不住了,汹涌的情绪快要决堤,再多待一刻都会暴露出自己最不堪的模样。 她提着裙摆快步跑出显德殿。 整个身子都融入浓酽的夜色中,她绷紧的脊背才松弛下来。 长安夏日雨水不断,夜风里掺着雨丝,她刚踏上甬道雨水就扑面而来。 雨水快要将路上的落地宫灯熄灭,灯火微弱,四周一下子陷入漆黑之中,看不清归路。 这点雨水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觉得委屈到了极点。 漫无边际的黑暗罩住了曲折的宫道,巨蟒一般将她吞没。 她以前很少来东宫附近,对这里的路不熟悉,置身于黑暗之中,突然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只好躲在垂拱门下,蹲下身子,埋头哭了起来。 她不常掉眼泪,可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 仿佛要将积年累月的苦楚全部倾倒出来,泪珠子啪嗒啪嗒落在袖口处,洇湿了一片,冰冰凉凉贴在手臂上。 好在雨声将她抽抽搭搭的哭声掩盖住,才让她不至于丢尽颜面。 这里没有人路过,没有人会发现她的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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