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回答叫沈云黛噎住,心下不由腹诽,就算要历练,未免也太早了吧?小殿下才五岁啊,就忍心送到那样远?贵妃到底是如何想的,作为生母,这般对个孩子,未免也太狠心。 腹诽归腹诽,面上仍一副愁苦难色:“虽说如此,可这般年岁的孩子如花骨朵般娇嫩,一个不防就头疼脑热,诸多毛病。我们家几个皮猴子都是随意养着,皮糙肉厚的不妨事,小殿下乃天家血脉,金尊玉贵……娘娘,您与陛下对我们家王爷的信任与器重,我们铭感五内,但带皇子去北庭之事,还望娘娘与陛下再三慎重!” 肃王妃这烫手山芋避之不及的反应,李妩早有预料,是以也没多失落。 “肃王妃,你我先前虽未有什么来往,但你与肃王的经历,我也有所耳闻。嘉宁郡主…也就是我二嫂,她也常在我耳边提起过你。” 嘉宁出自端王府,而端王妃谢氏,正是谢伯缙的姑母。算起亲戚关系,嘉宁要喊肃王妃一声表嫂。 嘉宁就是个耳聪目明百事通,长安各处高门显贵有何新鲜事,她都如数家珍。当然,关于肃王与肃王妃的种种事迹,都不用嘉宁说,街头巷尾早已传遍,还有不少说书先生在茶楼讲着他们的故事。李妩尚是楚世子妃时,就知晓肃王夫妇不寻常的经历—— 沈氏本为孤女,有幸被晋国公收养入府,长大后,渐渐与晋国公世子谢伯缙生出情愫,其间种种波折,险些离散,好在情比金坚,俩人终是修得正果,恩爱美满。 便是裴青玄,偶尔也会在李妩面前提起肃王夫妇:“阿妩可不知,那谢恒之冷面冰山似的人物,一遇上他心尖上的情妹妹,眼里那个笑啊……啧,腻歪,简直没眼瞧。” 每每这时,李妩都想找面镜子给他,叫他先照一照。 且说现下,窗明几净,惠风和畅,李妩嗓音轻缓:“陛下也常提起他与肃王在北庭的旧事,从他们口中,我知你与肃王皆是仁义热肠的良善人……” 沈云黛听李妩这口风,不由捏紧了巾帕,贵妃这是要与她打亲戚牌,拉关系? 正暗暗告诫自己莫要动摇,跟前之人忽的话锋一转:“肃王妃,你可听过我与陛下的纠葛?” 沈云黛微愣,对上那双冰雪似的明眸,鬼使神差般点了下头:“听、听过。” 话刚出口,似觉自己答得太快,窥破宫闱秘密,她面庞僵了僵,连着目光也带几分躲闪。 李妩捕捉到她的神色,猜到她大概知晓不少内情。 然为求全备,李妩匀了一口气,红唇轻动:“难得闲暇,王妃可有空再听我细说一遍。” 没这个必要吧?沈云黛局促坐在圈椅上,这种宫闱内情,知道越多,怕是死得越快。 然人在屋檐下,且对方平和客气间又透着一丝难以拒绝的威严,她又不是那种善于拒绝之人,终是不尴不尬点了下头:“那…臣妇洗耳恭听。” 用了半个时辰,李妩将她与裴青玄相识相知相爱,又如何走到今日这一步,如实与眼前这位“只有两面之缘”的肃王妃说了。 沈云黛一开始还战战兢兢,待听到这俩人青梅竹马的情谊,渐渐也被其间纯粹美好所感染,后又听得先帝下旨,贬谪太子,致使这对有情人分道扬镳,心下也激愤起伏,感叹不已。 故事到此为止,本该叹一句有缘无分,哪知风云变幻,皇帝后来硬是强求了这段缘分。 听得李妩两番诈死被寻回,陛下恼怒之下竟将贵妃锁进金笼,沈云黛咽了下口水,下意识往寝殿方向看了眼。 李妩扯了扯唇:“怀上琏儿后,他就给拆了。” 饶是如此,沈云黛仍觉凄惘,再看面前之人,态度也不如先前那般生分,真切同情道:“陛下便是再恼怒,也不该……做出这等糊涂事。” 明明爱着她,却这般折辱人,岂非将贵妃的心越推越远?便是再深厚的情分,也禁不住这样磋磨。 “都已是过去的事了。”李妩垂眸,长睫下情绪不明:“我也不会再去想那些,人总是朝前看,不是么?” 沈云黛抿了抿唇,安慰附和:“娘娘说的是,伤心事别再想了,日子总要朝前过。” “是啊,朝前过。”李妩喃喃自语着,又深吸一口气,仰脸朝沈云黛挤出一抹浅笑:“听到我要将琏儿送去北庭,你可也觉得我心狠?” 话题又绕回最初,沈云黛怔了一下,想到跟前之人都与自己交心了,便也不遮掩,讪讪笑了下:“是,是有点……毕竟大人的是非恩怨,与孩子无关……” “若可以的话,我也想做个好母亲,将孩子养在身边,亲眼看着他长大成人。可是……”停顿两息,李妩再次朝沈云黛笑了笑,平和嗓音里带着轻颤:“我的身子快撑不住了。” 沈云黛眼眸微微睁大,惊愕而困惑。 “近些年,我的身子越来越差,各种汤药日日都喝着,却也没调养过来。御医每回来请平安脉,说的都是忧思过度、肝气郁结,需要静养那套老词,我知道,我这病他们治不了,也不敢在那人面前说实话,只得这般搪塞拖延着……但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不大好了,便是再拖,最多也就这两三年……” “娘娘莫要说此等丧气话,您千金玉体,长命千秋。”沈云黛连忙宽慰。 李妩仍是朝她笑,云淡风轻:“什么千金玉体,长命千秋,你也与那些御医一般,说这些漂亮话哄我么?” 明明她是笑着,沈云黛却瞧得心口发酸,缓了好几口气,才道:“娘娘莫要这般沮丧,宫内有那样多医术高超的御医,又有许多名贵药材……” 话未说完,便见对座之人道:“若我没记错,王妃也是懂医术的,不若替我把脉瞧瞧?” 沈云黛面露诧色,倒不是惊诧贵妃知道自己会医术这事,而是惊讶她竟要自己把脉? 李妩慢悠悠掀起腕间衣袖:“说千道万,不如你亲自诊一诊,便知我并未诓你。” “我未觉得娘娘在诳我……” “来吧。”李妩看着她,平静语气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我也想从医者嘴里听一句实话。” 明晃晃阳光下,那截细腕宛若冰雪,莹彻细腻。 踌躇半晌,沈云黛还是走上前,静心凝神,扣上了那只手。 窗外时不时传来孩子们的笑语声,殿内却是一片沉重的寂静。 良久,沈云黛眉眼忧虑地收回了手。 她幼年便跟着国公府老夫人学医,称不上精通,治些寻常病症却足矣。之后无论在乌孙还是北庭,也未曾荒废学医,得空便专研各类医书古籍,尤擅穴脉针灸此类。 现下摸了李妩的脉象,脉率无序,脉形时散时聚,乍疏乍密,再凑近观其气色,隐约发暗,足见病邪已侵入肺腑,精气衰竭,元气外泄…… “王妃可断出,我还有多久可活?” 泠泠嗓音如碎玉,将沈云黛纷乱的意识唤回,再迎上那双明澈乌眸,她心下发紧,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这脉隐约现出绝脉之相,虽未走到那一步,但若继续这般悒郁寡欢,肝肾积郁成疾,寿短早逝也是注定。 此刻,沈云黛深深领会到御医难当之处。 李妩见她迟迟未开口,也不急着催,终归她也清楚自己寿命不长,今日与肃王妃又是吐露心事又是把脉问诊,本就只为一个目的:“我想为琏儿寻个倚靠。” 捅破最后那层窗户纸,她明明白白将利益摆在台面上:“我知谢家有祖训,后代子孙势必效忠裴氏,若有逆心,不得善终。撇开这一点,我更信重肃王与王妃的品行。当年陛下被贬于北庭,肃王大可不必管他死活,安心做他的晋国公府世子,安守陇西,避开长安皇位争斗。但他还是选择追随了陛下……当然,他也选对了。如今陛下为天子,谢家镇守北庭与陇西,互不猜忌,两厢安稳……但皇位迟早要换人坐,待你我的孩儿长大,未来天下又是何等局势?若是下一任的君主猜忌谢氏势大,如先帝一般,想对谢家动手呢?” 听得这话,沈云黛脸色变了又变,一时觉得贵妃想得太远,一时又觉得并非无道理,只是—— “臣妇本不该议论朝政,但……说句僭越,陛下不是早已属意大皇子为太子么?娘娘大可不必担忧这个……” “太子又如何?古往今来,被废的太子哪里少了,便是他裴青玄不也被废过。”李妩眉眼黯淡:“人走茶凉,若我走了,琏儿怎么办……” “陛下这般疼爱皇子,定会好好教养他。” “他?”李妩眼波轻闪,沉吟良久,看向沈云黛,乌眸透着一丝迷惘:“我还能信他么?” 沈云黛一愣,不等她答,又听李妩自言自语般呓语:“我实在看不懂他了,有时觉得了解,有时又觉得那样陌生。他现在说爱我……爱?这叫爱么。姑且称作是爱吧。他现下爱我,那我死了呢,男人的爱……或是说,帝王的爱能有多久?五年,十年,二十年后,他仍旧能这般“爱”着我?守着我的尸骸,守着我与他的孩儿?” 她不敢确信,未来的事太过虚无缥缈。 何况,她曾背弃过誓言,更知誓言的无用。 坐在长榻另一头的沈云黛也不敢接话,毕竟感情这事,太难断言。 她见过白头到老的爱侣,也见过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妻,至于鳏夫再娶,后妈欺负小可怜的事,更是听过不少。 作为经历过生死考验、对自家夫君毫无猜嫌的沈云黛,看着眼前患得患失、忧心不已的贵妃,忽又记起昨夜夫君醉酒归来,与她说的那些话—— 在他口中,陛下也是那般患得患失,失意潦倒。 他还提到,陛下也曾动了放过贵妃的念头,只下不了决心,才继续这般僵持,互相不痛快。 这是何必呢?非得叫贵妃香消玉殒,才追悔莫及,愿意放手么? 局中人看不清,她这局外人看得唏嘘,只觉完全不必走到那一步—— 忽然间,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在脑中冒出。 沈云黛心跳加快,纠结许久,终是看向了面前的贵妃,口干舌燥地开了口:“娘娘,您还想离开皇宫么?” 李妩愣怔。 眼底有一瞬微弱的光亮闪动,但很快又被灰暗淹没,她摇头:“他不可能放我离开……” “若有可能呢?” 李妩蹙眉,如闻天方夜谭。 沈云黛将昨夜夫君醉酒之语都说了,末了,她灼灼看向李妩:“反正你都与我托孤,将生死都置之度外了,为何不最后试一试呢?总不会有比死还要糟糕的事。” 眼前这张精致的小脸,生的那样娇柔,说话声音也绵软如水,可就是这样一个娇小柔弱的女子,阳光下略显浅色的眼瞳光芒熠熠,如荒漠中柔而坚韧的芨芨草,涌动着鲜活灿烂的生命力。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79 首页 上一页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下一页 尾页
|